村东的破庙,比昨夜避雨的山神庙更加破败,也更显孤寂。
它半嵌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之下,远离村落中心的喧嚣,如果奘铃村还有喧嚣的话,周围是疯长的野草和几棵歪脖子老树。庙墙由粗糙的石头垒砌,早己被风雨侵蚀得坑洼不平,爬满了深绿的苔藓。
庙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露出朽烂的椽子,像一具被岁月啃噬殆尽的巨大骸骨。唯一能证明这里还有“人烟”的,是庙门旁一小片被精心打理过的草药圃,几株常见的疗伤解毒草药长得郁郁葱葱,与周围的荒凉格格不入。
聂莫黎的脚步在庙门前停住。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眼神复杂。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是汤婆婆用草药和符咒为她构筑的、隔绝奘铃村大部分恶意的孤岛。
但此刻归来,她胸腔里翻涌的却不是归家的暖意,而是被冰冷的恨意和即将付诸行动的黑暗计划所充斥的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香火、干燥草药和淡淡尘封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庙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败的屋顶和墙壁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形成几道光柱,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神龛早己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痕。
取而代之的,是庙内一角用石块和木板简单搭成的床铺,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旧木桌,以及一个几乎占据了整面墙、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类晒干草药的巨大木架。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劈好的柴禾,还有一个小泥炉,炉膛里尚有余温。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木架前小心翼翼地分拣着草药。
听到开门声,她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
是汤婆婆。
她比苏逸尘想象中更苍老,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深沉的智慧。
头发几乎全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在脑后。
她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像两口沉淀了太多故事的深井,此刻正静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落在聂莫黎身上,以及她身后的苏逸尘。
“回来了?”汤婆婆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如同这庙里陈旧的空气。
“嗯。”聂莫黎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某种压抑的情绪。
她走进庙内,将身上那件沾了泥泞露水的黑袍脱下,随意搭在旁边的木柴堆上,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布衣。她没有立刻介绍苏逸尘,仿佛他只是空气。
苏逸尘站在门口,礼貌地微微躬身:“晚辈苏逸尘,打扰婆婆了。山路塌方,车陷住了,幸得聂姑娘引路,暂借宝地落脚。”
他敏锐地感觉到汤婆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能看进他的心底。
汤婆婆浑浊的眼睛在苏逸尘身上扫过,没有惊讶,也没有欢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聂莫黎身上。
她上下打量着聂莫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声音沉缓了几分:“丫头,你的气色很差。魂不守舍,气息驳杂……这一路,不太平?”
聂莫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冷的水似乎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放下水瓢,没有看汤婆婆,只是盯着水缸里自己晃动的倒影,那倒影里,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没什么,”她声音干涩,“路上……遇到点麻烦。”
“麻烦?”汤婆婆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藤木拐杖,慢慢走到聂莫黎面前。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聂莫黎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冰冷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仅仅是麻烦?丫头,你瞒不过我。你的眼神……不一样了。像当年你从老宅回来,知道真相后的眼神……更冷,更硬,也……更绝望。”
汤婆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在聂莫黎的心坎上。
“是‘她’又来找你了?”汤婆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懂的深意。
聂莫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惊悸和更深的痛苦,随即被汹涌的恨意覆盖。
她咬紧下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唉……”汤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她伸出手,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轻轻抚过聂莫黎冰冷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迟暮老人特有的温柔和悲悯。
“丫头,婆婆老了,眼睛花了,但心还没瞎。你心里的怨,像毒藤,缠得你太紧,快把你勒死了。”
聂莫黎别开脸,躲开了汤婆婆的手,声音冷硬:“是他们欠我的!是他们把我像垃圾一样丢掉!是这该死的村子,这该死的命!”
“所以呢?”
汤婆婆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那浑浊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所以你就打算把自己也变成垃圾?变成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可怕的东西?用你从我这儿学去的本事,去害人?去报复?”
她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你以为你是在讨债?你是在把自己往地狱里推!丫头,邪术沾身,孽债缠魂!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汤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警告,“你恨他们,我理解。可你看看你自己!你的恨,己经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有一点当年那个在破庙里,追着我问草药名字的小丫头的影子吗?”
聂莫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汤婆婆和苏逸尘,肩膀微微耸动。
汤婆婆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挣扎。
她恨,恨入骨髓,可汤婆婆描绘的沉沦地狱的景象,也让她本能地感到战栗。她学邪术是为了自保,为了复仇,可复仇之后呢?她真的会变成比那些抛弃她的人更可憎的怪物吗?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聂莫黎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苏逸尘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心中震撼莫名。汤婆婆寥寥数语,己勾勒出聂莫黎悲惨的过去和她此刻内心的激烈交战。
这位看似不起眼的老妇人,拥有着洞悉人心的智慧和强大的精神力量。她对聂莫黎,是严师,更是慈母。
良久,汤婆婆的语气重新缓和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丫头,放下吧。放下那恨,不是为了原谅他们,是为了放过你自己。这庙虽破,还能遮风挡雨;婆婆虽老,还能给你熬碗热粥。别让那脏东西……污了你的魂。”
聂莫黎的肩膀停止了耸动,但她依旧没有回头。
只有那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暴露着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放下?谈何容易!那刻骨的恨意早己融入她的骨血,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一部分。汤
婆婆的劝导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些许复仇的烈焰,却无法熄灭深埋其中的火种。
她知道婆婆是为她好,可有些路,一旦决定了方向,似乎就难以回头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婆婆,我累了,想歇会儿。”她没有回应汤婆婆的劝诫,选择了逃避。
汤婆婆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无奈。
她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西边那小屋收拾好了。”
她不再多言,转身慢慢走向药架,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和沉重。
苏逸尘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聂莫黎的心门,比这破庙的石墙还要坚固冰冷。汤婆婆的劝导,似乎并未能真正触及那被仇恨冰封的核心。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而风暴,似乎正在这看似平静的破庙里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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