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符咒与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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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符咒与心魔

 

破庙的夜,从来不是寂静的。风,像无数冰冷的爪子,在朽木与残垣的缝隙间钻行、呜咽。

殿内那点豆大的油灯火苗,被穿堂风扯得东倒西歪,光影在剥落的彩绘神像脸上剧烈晃动,那些模糊的面容便在明灭间扭曲,时而悲悯,时而狰狞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头、尘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苦涩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而压抑的庙堂气味。

聂莫黎蜷缩在角落里一张用稻草勉强铺就的“床”上,身上盖着汤婆婆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

寒意依旧顽固地渗进来,钻进骨头缝里。

她睡不着。白天翻看那本《幽明玄录》时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仍在皮肤下隐隐窜动。

那些繁复扭曲的符文,像有生命的小蛇,在脑海里缠绕、游走,散发着一种冰冷而的气息,勾着她去想,去琢磨。她悄悄侧过脸,目光越过冰冷的石供桌,投向对面角落。

汤婆婆就坐在一堆干草上,背靠着冰冷的泥墙。她闭着眼,呼吸悠长而平稳,似乎己沉入梦乡。

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蓬乱的枯草,深深刻在脸上的皱纹是岁月与风霜无情的刻痕。

只有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即使在睡梦中,也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像是在虚握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月光吝啬地从破窗棂的缝隙里漏进一线惨白,正好落在她搁在膝头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无数次在草药堆里翻拣,在黄表纸上勾画,此刻却透着一种深沉的疲惫。

聂莫黎的心跳得有些快。

那本薄薄的书册,就藏在她的稻草褥子下面。

粗糙的麻布封面,内里却是触手冰凉细腻、仿佛某种兽皮鞣制的纸张,上面的墨迹是沉郁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

白天,汤婆婆严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黎儿,那不是好东西!沾了它,心就脏了!”

可那书页上描绘的“引魂灯”、“摄魄术”,那些关于如何驱使无形之力、如何让活人噩梦缠身乃至魂魄离体的冰冷字句,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了她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那个被亲生父母在寒风中抛弃所留下的、永远无法填满的窟窿。

一种带着腥甜滋液的恨意,悄然滋生、蔓延。

如果…如果她真的能掌握这些力量呢?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猛地攫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稻草,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封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偷偷瞄了一眼汤婆婆,老人依旧沉静。

聂莫黎咬着下唇,手指微微颤抖着,一点点将书抽了出来。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麻。

她像做贼一样,借着那点微弱摇晃的油灯光,急切地翻到白天瞥见的那一页——“迷心魇”。

页面上,一个复杂的符文占据了中心,由无数扭曲的线条和尖锐的角构成,光是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

符文下方,是几行细密的小字:“取受术者贴身之物,辅以新死之虫豸三只,碾磨成粉,混入灯油。

于子夜阴气最盛时,以心头血为引,绘此符于受术者居所门窗……可引其魂入噩梦深渊,七日不绝,形销骨立……” 字字句句,都透着阴森。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心头血”三个字上。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单薄衣衫下微微起伏的胸口,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你在看什么?”

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穿透一切浑浊的清明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破庙里响起,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聂莫黎紧绷的神经。

她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本《幽明玄录》脱手掉落,“啪”一声闷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摊开在“迷心魇”那一页。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了一下。

汤婆婆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沉沉地锁在聂莫黎惨白的小脸上,然后,缓缓移向地上那本摊开的邪书。

那目光,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失望和悲凉。

“婆婆…我…”聂莫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了石块。

汤婆婆没有立刻呵斥。

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那动作牵扯着全身的骨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她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走到聂莫黎面前,阴影完全笼罩了蜷缩在稻草堆上的女孩。

她弯下腰,枯枝般的手伸向地上的书。

聂莫黎下意识地想扑过去抢,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汤婆婆的手指,带着长年接触草药和符纸留下的粗糙与微黄,碰触到那暗红色的符文。

“迷心魇…”汤婆婆的声音沙哑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磨盘里碾出来,带着岁月的砂砾感,“黎儿,你告诉我,你想用这个…对付谁?”

聂莫黎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那对狠心抛弃她的“父母”——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法出口。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被看穿的羞耻和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恨意。

“恨,对吗?”汤婆婆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皮肉,首视那颗被怨恨浸泡得冰冷的心,“恨他们丢了你?恨他们只留下莫琪?恨这老天爷待你不公?”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钝刀,在聂莫黎心上反复切割。

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倔强地不让呜咽冲出喉咙,只有瘦弱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

汤婆婆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沧桑。她弯下腰,捡起了那本《幽明玄录》。

这一次,她的动作异常缓慢,仿佛那薄薄的书册有千钧之重。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地将它丢入角落,而是用枯瘦的手指,异常珍重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那些绘制着邪恶符咒的书页。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暗红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蜿蜒流动。

“婆婆…教过你画符,”汤婆婆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追忆,“记得那‘净心符’吗?”

聂莫黎哽咽着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那是她最早学会的符咒之一,汤婆婆用烧焦的柳枝在黄表纸上画下的简单图案,贴在床头能安神,带在身上能定惊。

汤婆婆翻书的手停在了一页。

上面画着一个极其扭曲的符文,线条如同痉挛的毒蛇纠缠在一起,旁边注解着“蚀骨咒”。她伸出左手,颤巍巍地,一点点卷起了自己右臂那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袖。

聂莫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

昏黄的灯光下,汤婆婆枯瘦如柴的手臂完全暴露出来。

那上面,布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痕迹!那绝不是普通的伤疤。

大片大片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暗褐色,深深凹陷下去,边缘扭曲蜿蜒,像干涸龟裂的河床,又像被烈火焚烧后又强行愈合的焦炭。

疤痕纠结盘错,覆盖了几乎整条小臂,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那些凹凸不平的褶皱里仿佛还沉淀着无法洗刷的污秽与痛苦。

空气瞬间凝固了。破庙外的风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聂莫黎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怨恨,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那条恐怖的手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看见了吗,黎儿?”

汤婆婆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死水微澜。她用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手臂上最狰狞的一道凹陷,“这就是‘蚀骨咒’的反噬。

西十年前…婆婆和你一样,被恨蒙了眼。觉得这世道不公,想用书里的‘法子’,让一个负心人…生不如死。”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里似乎有浑浊的水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符,画成了。咒,也成了。”

汤婆婆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那人…痛了三天三夜,骨头缝里像有虫子在啃,哀嚎声能传三里地…最后,疯了。”

聂莫黎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汤婆婆的目光转向她,那眼神锐利如刀,首刺心底:

“可婆婆我,付出的代价呢?”她将那条布满恐怖疤痕的手臂,又往前伸了伸,那丑陋的印记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活物

“这伤,只是皮囊,更要命的是…心。”

她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自己干瘪的胸口,“咒他一日,那蚀骨的痛,就在我身上重演一分!他疯了,婆婆心里的那点人味儿,也跟着一起疯了!只剩下日日夜夜啃噬自己的恨,和这永远也好不了的烂疮!”

她猛地将右臂的袖子拉下,遮住了那可怕的景象,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

然后,她弯下腰,双手紧紧抓住聂莫黎瘦削的肩膀。那力道很大,捏得聂莫黎骨头生疼。

“黎儿!”

汤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聂莫黎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愤的火焰,“你以为这书里的东西是什么?是能让你快意恩仇的神兵利器吗?错!大错特错!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能把你自己从里到外都啃噬干净的蛊虫!”

她的气息因为激动而急促,喷在聂莫黎脸上,带着老人特有的、微弱的酸腐气:

“你恨!婆婆知道你心里苦!可这邪术,它只会把你的恨养得更肥、更毒!它吸你的血,吃你的肉,最后把你的骨头渣子都嚼碎了咽下去!它给你的那点‘痛快’,是要你用十倍、百倍的痛苦和…做人的良心去换的!值得吗?!”

“值得吗?”

这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聂莫黎的心上。

她看着汤婆婆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后怕,看着老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白天心中翻涌的、被邪术描绘的美好复仇景象,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茫然。

那蚀骨咒反噬的恐怖疤痕,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脑海。

“婆婆…”聂莫黎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汤婆婆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眼中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苍凉。

她松开抓着聂莫黎肩膀的手,身体晃了一下,似乎刚才那番激烈的情绪宣泄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的背影在摇曳的油灯光下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枯竹。

她没有再看地上的《幽明玄录》,也没有再看聂莫黎。她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回自己那个角落的草堆旁,然后,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坐了下去。

背脊靠着冰冷的泥墙,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寂静的破庙里盘旋,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睛,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只有那布满风霜的脸上,两道深刻的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聂莫黎依旧僵硬地蜷缩在稻草堆上,一动不动。夜风穿过破庙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汤婆婆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因恐惧和震撼而疯狂擂动的心脏,在无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黑暗中,那本《幽明玄录》静静地躺在地上,如同蛰伏的毒蛇。

聂莫黎的目光,却不敢再向它投去一丝一毫。汤婆婆手臂上那狰狞的烙印,和老人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后怕,像两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地捆住了她刚刚萌生的、被邪术点燃的复仇心焰。

破庙沉入死寂,只剩下寒冷和无边的黑暗。

恨意并未消失,它只是被一种更深的、名为恐惧的寒冰暂时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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