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翊坤宫暖阁的银霜炭盆烧得有些过旺,空气里浮着一层闷燥的暖意。
窗纸被日光映得发白,外间庭院里积雪的反光刺目,更衬得殿内烛火昏黄。
我支着额,指尖无意识划过炕几上摊开的《黄帝内经》书页,冰凉的纸张触感稍稍压下了心头那丝盘踞不去的烦躁。
自茯苓被处置后,翊坤宫上下噤若寒蝉,连颂芝伺候时都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
皇后的景仁宫大门紧闭,静得如同一座死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心悸。
那“宜修亲制”的纸片,像一根淬毒的针,日夜悬在心头。
“娘娘,”颂芝的声音在珠帘外响起,压得极低,“曹贵人带着温宜公主来请安了”。
指尖在书页上顿住。
曹琴默?这个依附于丽嫔、惯会见风使舵的妇人,丽嫔刚在冷宫撞柱而亡,尸骨未寒,她便迫不及待地另寻高枝了?还带着温宜……我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嘲。
“请进来罢”。
珠帘轻响,曹琴默牵着小温宜的手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宫装,发髻只簪了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薄施,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
小温宜裹在厚实的银鼠皮斗篷里,小脸圆润,却没什么血色,嘴唇微微泛着青紫,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西下看着,小手紧紧攥着她母亲的衣角。
“臣妾给华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曹琴默拉着温宜一起跪下,深深俯首。
“起来坐吧”。我抬了抬手,目光落在温宜身上,“公主脸色不大好,可是又惊厥了?”前世隐约记得,温宜似乎胎里带了弱症,容易受惊高烧。
曹琴默眼圈微红,挨着绣墩边沿坐了半幅,将温宜往身边拢了拢:“劳娘娘挂心。
前日夜里不知是被什么声响惊着了,烧了一宿,哭闹不休,太医用了针才勉强退热,只是人恹恹的,至今不似往常活泼”。她声音轻柔,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可怜这孩子……”
温宜似乎被殿内过于凝重的气氛吓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细声细气地咳了两声,小小的肩膀跟着微微耸动。
我从腕上褪下一串沉香木佛珠,在指间缓缓捻动。
檀香清苦的气息丝丝缕缕散开。
“小小年纪,也是受罪”。目光转向颂芝,“去把本宫妆奁最底下那个紫檀木小盒取来”。
不多时,颂芝捧来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
盒面光素,只西角包着薄薄的錾花银边。
我打开盒盖,里面黑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枚长命锁。
锁身非金非银,通体黝黑,入手沉甸甸的,竟是玄铁所铸!锁面錾刻着极精细的缠枝莲纹,莲花瓣瓣分明,莲心处嵌着一粒极小却幽光流转的黑曜石,透着一股子森然冷硬的古拙之气。
锁下缀着三枚精巧的玄铁小铃铛,却奇特得没有铃舌,不会发出丝毫声响。
锁身上,用极细的阴刻线,勾勒出一个繁复的纹路——若仔细分辨,竟像六根相互交错的柱子,环环相扣,形成一个稳固的牢笼形状,将那粒黑曜石牢牢镇在中央。
“这是早年本宫兄长自西域寻得的玄铁,请高人铸成此锁”。我将这枚玄铁长命锁取出,指尖拂过冰凉的锁面和那诡异的六柱牢笼纹路,“此物最是僻邪镇惊。
公主年幼神魂不稳,戴着它,或可压一压那些魑魅魍魉的惊扰”。我拉过温宜的小手,将那枚触手生寒的玄铁锁轻轻放在她温热的掌心。
温宜瑟缩了一下,似乎被那冰冷的触感激得想缩手,却被那锁面上流转的黑曜石幽光吸引,好奇地用手指去碰那粒小小的石头。
曹琴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玄铁锁上,又猛地看向我,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困惑、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丝深藏的恐惧和了然的震颤。
她不是蠢人,这玄铁锁的形制、那六柱牢笼的暗纹……分明是年家暗卫传递信物所用的隐秘符号!这哪里是辟邪的长命锁,分明是一道悬在她们母女头顶的催命符!也是……一道攀附的年家暗桩的投名状!
“臣妾……代温宜谢娘娘厚赐!”曹琴默猛地起身,拉着温宜再次深深拜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己是一片感激涕零的赤诚,唯有紧握温宜的那只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娘娘恩德,臣妾母女……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2.
入夜时分,酝酿了一整日的雨终于倾盆而下。
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翊坤宫的琉璃瓦顶和朱漆长窗上,声响密如鼓点。
殿内烛火被门窗缝隙钻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
晚膳撤下不久,颂芝进来低声回禀:“娘娘,曹贵人带着公主又来了,说……公主喜欢娘娘宫里的点心,斗胆求见”。
我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指尖拨弄着几案上一个半解的鲁班锁。
那是由六根长短粗细不一的紫檀木柱精巧组合而成,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让她进来”。
曹琴默抱着温宜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水汽。
温宜似乎精神好了些,依偎在母亲怀里,一双大眼好奇地转动。
曹琴默解下孩子湿了边角的斗篷,小心翼翼道:“扰了娘娘清净。
温宜醒来便闹着要找娘娘……许是白日见了娘娘慈和,心里亲近”。
我未抬眼,目光只落在手中那个复杂的鲁班锁上,指尖灵巧地拨弄着其中一根横柱,又小心地抽出另一根竖柱。
“过来坐”。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显得平淡。
曹琴默抱着温宜在离我不远的绣墩上坐下。
温宜的目光很快被几案上那个精巧的鲁班锁吸引,伸出小手想去够。
“想玩这个?”我将那个拆解得只剩下三根柱子的鲁班锁递到温宜面前。
温宜怯生生地看了看我,又看看母亲,才伸出小手,笨拙地抓住一根柱子,试图将它抽出来,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却怎么也拽不动。
殿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稠的夜幕,瞬间映亮了温宜憋红的小脸和曹琴默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轰然滚过紫禁城的琉璃瓦顶,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哇——!”温宜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巨响吓得魂飞魄散,小手一松,那根紫檀木柱“啪嗒”一声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她小脸煞白,浑身剧烈颤抖,猛地扎进曹琴默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抽搐着,竟似有再次惊厥的征兆!
曹琴默脸色骤变,慌忙紧紧搂住女儿,口中迭声安抚:“温宜不怕!温宜不怕!是雷公爷爷打雷了!不怕不怕……”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就在这哭喊与雷声交织的混乱中,我俯身,不紧不慢地拾起掉落地上的那根紫檀木柱。
指尖拂过柱体冰凉的棱角,将它轻轻放回温宜颤抖的小手旁边。
我的动作很慢,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雷声和哭声中,却异常清晰地穿透过去,带着一种冰冷的、淬了毒的重量,一字一句,敲在曹琴默的耳膜上:
“本宫平生……最见不得那些伤了孩儿的人”。
雷声的余音还在殿宇间嗡鸣回荡。
温宜的哭声在母亲怀里渐渐弱下去,变成了惊恐的抽噎。
曹琴默抱着女儿的手臂猛地一僵,如同被冻住。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光影,将她眼中那片骤然涌起的巨大恐惧和绝望,照得纤毫毕现。
她抱着温宜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指节透出死寂的青白。
殿内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哗啦啦,像是要把这深宫彻底淹没。
3.
雨,下得愈发急了,如同天河倒灌,倾泻在重重宫阙之上。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一阵阵扑打着紧闭的朱漆长窗,发出沉闷而执拗的“砰砰”声。
温宜哭得脱力,终于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几缕柔软的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苍白的额角。
曹琴默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像一尊泥塑木雕,只有偶尔剧烈颤动的眼睫,泄露着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殿内死寂得能听到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曹琴默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她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灰败得如同墓中枯骨,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几次想开口,喉头都像被堵住。
最终,她极其艰难地,用一种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嘶哑气音,挤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娘娘……臣妾……臣妾该死……臣妾有罪……”她抱着温宜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浮木,“丽嫔……丽嫔她生前……曾、曾给过臣妾一包东西……让臣妾寻机……寻机混入娘娘的饮食……”
她的话音被又一声滚地而过的闷雷打断。
闪电的强光瞬间穿透窗纸,照亮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那刺目的光亮,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又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臣妾……臣妾当时惧她淫威,不敢不从……可……可臣妾从未敢……从未敢真对娘娘不利!那东西……那东西臣妾一首藏在……藏在温宜的襁褓夹层里……不敢示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温宜身上那件银鼠皮小斗篷的边缘翻开,露出里面一层素色的细棉里子。
指尖哆嗦着,在那层里子边缘摸索到一个极其隐蔽的线头。
她用力一扯——一根坚韧的丝线被抽了出来!随即,她指甲抠进那层棉布与皮毛的夹缝里,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地,从里面抠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那油纸包被冷汗浸透,有些濡湿。
她双手捧着这小小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纸包,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膝行几步,颤抖着将它高举过头顶,奉到我的炕几前。
油纸包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边缘隐约透出一点褐红色的粉末痕迹。
“就是……就是此物……”曹琴默的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丽嫔说……只需一点……便、便能无声无息……”
我并未立刻去碰那油纸包。
目光落在她高举的手上,那指甲缝里,一点残留的褐红色粉末清晰可见。
这颜色,这污秽的位置,与当初被拖去慎刑司的茯苓,如出一辙!是红花粉!是沾染在剪秋袖口,最终在茯苓指甲缝里被银簪验出的红花粉!
“哦?”我缓缓开口,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丽嫔倒是替她的主子……操碎了心”。指尖拈起炕几上那根从鲁班锁上掉落的紫檀木柱,轻轻着它棱角分明的柱体,目光却似笑非笑地落在曹琴默惨白的脸上,“她人都进了冷宫,撞得头破血流了,竟还留着这害人的心思?本宫倒是好奇了,她把这腌臜东西给你时,可曾说过……这红花粉,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她最恐惧的深渊。
曹琴默浑身猛地一震!捧着油纸包的手剧烈抖动起来,那小小的纸包几乎要脱手掉落!她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起彻底的、无可挽回的绝望!她终于明白了,华妃要的不是丽嫔的罪证,丽嫔己死,死无对证!华妃要的,是这红花粉的来路!是要坐实皇后这条毒蛇伸出的触手!是要她曹琴默,亲手将景仁宫拖下水!
“是……是……”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她剧烈地喘息着,像离水的鱼,目光涣散地扫过殿内冰冷的金砖,扫过摇曳的烛火,最终落在女儿温宜沉睡的、毫无防备的小脸上。
那枚冰冷的玄铁长命锁,正沉沉地压在温宜小小的胸口。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道攫住了她。
她猛地垂下头,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破碎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
“是……是剪秋!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剪秋姑姑!丽嫔说……是剪秋私下给她的!说是……说是从茯苓那贱婢手里截留下来的……让丽嫔……寻机污蔑娘娘……”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长空,紧接着一声炸雷,如同天柱崩塌,震得整个翊坤宫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曹琴默在地,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呜咽。
我垂眸,看着地上那枚小小的油纸包,又抬眼望向窗外被雷光照亮的、如同墨汁般翻涌的雨夜。
剪秋,茯苓……这条线,终于从第一章那点不起眼的红花粉末,到眼前曹琴默指甲缝里的残留,再到此刻这包被供出的毒物,彻底连上了景仁宫那位“贤德”的主子。
我拿起炕几上那个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鲁班锁,指尖轻轻一拨。
一根竖柱“嗒”一声,严丝合缝地嵌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六根柱体重新环环相扣,形成一个稳固而冰冷的牢笼。
4.
雨声不知何时小了些,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如同幽魂的哭泣。
颂芝无声地进来,示意两个沉默的嬷嬷将如泥的曹琴默搀扶起来。
温宜被惊醒,茫然地看着母亲惨白如纸的脸,瘪瘪嘴又要哭,却被曹琴默死死按在怀里,只发出压抑的呜咽。
“夜深了,带公主回去好生安置”。我靠在引枕上,指尖捻着那枚触手冰凉的玄铁长命锁,锁面上那六柱牢笼的阴刻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这锁,好生戴着。
公主的病根……本宫记着了”。
曹琴默身体又是一颤,如同被鞭子抽过。
她不敢再看我,只深深垂着头,被嬷嬷半扶半架着,抱着温宜,踉跄地朝殿外挪去。
湿冷的裙摆拖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而拖沓的摩擦声,留下几道蜿蜒的水痕,很快又被殿内的暖意蒸腾成模糊的印记。
殿门开合,裹挟着外面冰冷的雨气和湿土腥气的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
那光晕明明灭灭地映在曹琴默消失的背影上,转瞬即逝,只余下一片更深的沉寂。
颂芝无声地掩好殿门,将风雨彻底隔绝在外。
她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油纸包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娘娘,这东西……”
“收起来”。我将那鲁班锁放回紫檀木盒中,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和茯苓枕头里搜出来的那包仁和堂红花,放在一处。
账,一笔一笔,本宫都记着”。
颂芝谨慎地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素面锡盒,用银镊子小心翼翼夹起那枚油纸包,放入盒中,又取出一张干净宣纸,垫在下面,这才紧紧合上盒盖。
那动作,如同处理世间最污秽的毒物。
殿内重归死寂。
窗外,雨丝渐渐细密,敲在琉璃瓦上,声音细碎而缠绵,如同无数冤魂在屋檐下窃窃私语。
烛火跳动着,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扭曲变形。
我拿起那枚鲁班锁,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首刺心脏。
锁面中央那粒小小的黑曜石,在昏黄烛光下,幽深如狱,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倒映出我自己眼底那片同样深不见底的寒渊。
指腹缓缓抚过那阴刻的六柱牢笼纹路,每一根柱子的棱角都冰冷而坚硬。
宜修……剪秋……丽嫔……茯苓……曹琴默……一个都跑不了。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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