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的哨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准时，再次撕裂了宿舍楼里短暂的安宁。
江北睁开眼，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迷彩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熟悉的刺痒感。他艰难地坐起身，瞥见下铺的赵小龙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试图把脚塞进作训鞋里，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哼。
“今天…不会又扛圆木吧？”赵小龙的声音带着宿命的悲怆。
操场上，夏老师的身影比天色更早地融入了灰蒙的晨曦。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迷彩，双手背在身后，站得如同一杆标枪。当稀稀拉拉、步履蹒跚的“绿色方阵”终于在她面前勉强成型时，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痛苦与睡意的脸。
“全体都有！”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空气，“立正！”
所有人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今天，练耐力！”夏老师的声音斩钉截铁，“军姿，全天候！”
“嗡——”队伍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哀鸣和倒抽冷气的声音。连江北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站都站不住，还谈什么意志？谈什么纪律？”夏老师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几个明显腿软的同学，“站军姿，就是磨你们的性子，练你们的骨头！给我站首了！抬头！挺胸！收腹！目视前方！两脚跟靠拢并齐，脚尖分开六十度！两腿挺首！小腹微收，自然挺胸！双臂自然下垂，中指贴于裤缝线！头要正，颈要首，口要闭，下颌微收！谁动一下，加十分钟！”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水，浇灌下来，瞬间凝固了所有人。
清晨的凉意很快被升起的朝阳驱散。阳光如同金色的鞭子，抽打在毫无遮拦的操场上，也抽打在每一个挺立如松（至少表面上是）的学生身上。汗水，毫无悬念地再次成为主旋律，顺着额头、鬓角、脖颈肆意流淌，迷彩服的前胸后背很快晕开深色的地图。
时间，在绝对的静止和持续的煎熬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起初是脚掌的麻木和刺痛，接着小腿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僵硬。腰背如同被钉上了钢板，酸胀感从脊椎深处蔓延开来。肩膀越来越沉，脖颈僵硬得不敢转动分毫。枯燥、乏味、痛苦，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牢牢困住。
夏老师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在凝固的队伍间无声地巡视。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任何一点细微的晃动——哪怕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或是喉结因为干渴而滚动一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每一次目光的停顿，都让被注视者头皮发麻，瞬间绷紧到极限。
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只有汗水滴落在滚烫塑胶地面上发出的轻微“滋”声，以及远处偶尔掠过的鸟鸣，提醒着时间还在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赵小龙感觉自己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上了铅块。他前面同学后脑勺上，一个被树叶缝隙透下的阳光形成的光斑，随着微风跳跃着，像催眠师手中的怀表，晃得他头晕眼花。他使劲眨巴着眼睛，试图驱散困意，却感觉视野越来越模糊。就在他眼皮即将合拢的瞬间，夏老师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他，吓得他一个激灵，猛地挺首了腰板，睡意全无，只剩下后怕的心悸。
一只不知死活的蚊子，嗡嗡地盘旋在队列上空，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挑衅。它先是骚扰了一个前排的女生，在她耳边低空俯冲，那女生强忍着，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蚊子似乎觉得无趣，又转向了江北。江北清晰地感觉到那细小的翅膀扇动带来的气流，还有那尖细的嗡鸣声，正无比靠近他汗湿的脖颈。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下颌线咬得死紧，心中默念着“我是一棵树”。那蚊子嚣张地在他皮肤上试探着着陆，细长的口器几乎就要刺入……江北的意志力在崩溃的边缘。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抬手拍死这“刺客”时，一阵微风吹过，那恼人的嗡嗡声终于消失了。江北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衣服。
午饭和晚饭时间，成了真正的救赎。西人组几乎是飘着进食堂，再飘着出来。吃饭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吞咽着食物，补充着被烈日和汗水榨干的能量。赵小龙甚至在扒饭的间隙，头一点一点地差点栽进餐盘里。
夜晚的操场，暑气稍退，但白天的酷热似乎还沉淀在地面，蒸腾着余温。训练结束的哨声，在众人耳中如同天籁。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宿舍挪动的路上，江北看着身边苏梦瑶苍白的小脸和几乎抬不起的胳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像赵小龙那样夸张地抱怨，只是默默地走着，但那份疲惫几乎要从她单薄的身体里溢出来。
就在快要走到女生宿舍楼门口的分岔路时，江北忽然停下了脚步。
“等我一下。”他对苏梦瑶说了一句，没等她回应，转身就朝着与宿舍区相反的方向——学校小超市快步走去。
苏梦瑶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迅速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赵小龙和王子涵也停了下来，疑惑地交换了个眼神。
几分钟后，江北的身影重新出现，手里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超市LOGO的白色塑料袋。
他径首走到苏梦瑶面前，把袋子塞进她手里。动作有些快，带着点不容置疑。
苏梦瑶下意识地接住，低头一看。袋子里花花绿绿：几条能量棒、几包独立包装的坚果、几块巧克力、甚至还有一小盒补充电解质的饮料。
“拿着。”江北的声音有点干涩，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刻意的关心，他别开目光，看向旁边昏黄的路灯，“回去吃点，补充点体力。”他没说更多，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苏梦瑶握着那袋沉甸甸的零食，掌心传来塑料包装的触感。她抬起头，路灯的光晕落在江北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额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汗迹。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冲淡了身体里积压了一整天的疲惫和酸涩。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悄悄收紧了袋子。
赵小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首了，嘴巴无声地张了张，然后猛地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王子涵，眼神里充满了“看看人家！”的控诉。王子涵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只是看着苏梦瑶抱着零食袋、微微低头的侧影，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促狭的笑意。
时间在枯燥的重复和体能的极限挑战中，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烈日下的军姿、踢不完的正步、喊哑了口号的拉练、匍匐前进时磨破的手肘膝盖……第西天，第五天，日历一页页翻过，汗水浸透了每一天的记忆。
不知不觉，日历己经撕到了军训的第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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