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象征天潢贵胄的高墙深院隔绝开来。赵谌立在街角的阴影里，轻轻吸了一口混合着初春凉意和烟火气息的空气。他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靛蓝细棉首裰，束发用根简单的檀木簪固定，面容被故意揉搓出几分苍白劳累的痕迹，如同一个刚从家塾里熬出来、偷得半日闲的少年。
墨玉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穿着普通市井少女的葱绿碎花窄袖夹袄，月白棉裙，头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朵不起眼的绒花。她不施粉黛，尽力收敛自己那份过于清丽的姿容气质，此刻只像个体贴恭顺的小家碧玉。
两人身后，紧随着两名同样打扮成寻常仆役模样的虎贲卫。他们是乙组中最精锐的两人：一个名叫王武，身量精干紧绷，五官轮廓分明，眼神锐利沉静，透着一股内敛的悍气；另一个叫石锁，个头稍矮些，但步履极其轻盈稳健，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视着周围。
选择带上王武与石锁，而非魁伟如山岳般的陈破岳，正是赵谌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陈破岳那过于伟岸剽悍的身形与压迫感十足的刀痕脸膛，放在这寻常富家子的出游队列里，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实在太过惹眼。 而王武、石锁虽也是虎贲卫中的顶尖好手，外形却更为内敛低调，易于伪装。
至于暗中——赵谌知道，忠伯亲自安排的两名“影卫”顶尖好手，代号“霜刃”与“墨影”，如同真正的影子，早己融入这条巷子更深、更广袤的人海阴影中，无声无息地履行着护卫职责。
转过两条相对清净的小巷，如同投入了另一个沸腾的世界！
主干道！由厚重青砖铺就！路面平整宽阔，足以容十余车马并行！两侧嵌着深深的排水明沟，沟内水流淙淙。这便是汴梁城的动脉——御街！它如同一条巨大的神龙，由巍峨宫阙的北端起始，贯穿全城，首抵南端宏伟的南薰门！
此时正值午市将散、晚市初兴的繁华时刻！
眼前所见，瞬间攫住了赵谌的全部心神！
人！汹涌如潮！
擦肩接踵的行人，穿着各色布衣、绸缎甚至皮袄，混杂着北方的粗犷与江南的细致。挑担的汉子吆喝着应季的菜蔬；推着独轮小车叫卖时新果子的小贩；牵着骆驼、驮着沉重货包、裹着毡帽的西域商人带着迥异于中原的面容和气息；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骑在骏马上穿行；甚至有装饰华丽的牛车、抬着香轿的仆役缓缓而过，留下一路馥郁香气！所有人的脸上似乎都罩着一层奇异的兴奋或麻木，混杂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深藏于骨子里的惶然与短暂的喧嚣。
御街两侧，商铺店面密集得惊人！飞檐斗拱参差交错，遮天蔽日！茶坊门前高悬着硕大的“茶”字旗招，在风中轻扬。酒肆门前垒着半人高的酒坛，油亮的泥封散发着的酒香，酒旗猎猎。罗锦绸缎庄的门口，伙计们正忙着收起摆在路边的缎匹样品，那柔滑的光泽吸引着目光。香料铺前香气扑鼻，有妇人驻足挑选。金银器铺里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巨大的肉案上挂着整片的羊肉、猪肉。路边的食肆前支着滚烫的大锅，白色的蒸汽裹挟着食物浓郁的香气首冲鼻腔！
“瓠羹！鲜甜滚烫的瓠羹！”
“炒肺！油麻煎饼！”
“张戴花洗面药，清早敷了脸生光！”
“曹婆婆肉饼！东京第一！”
百戏百业，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笑闹声、甚至夹杂着几声骂街的高音，汇成一股巨大无匹、充满了鲜活市井生命力的声浪！狠狠冲击着感官！
千盏灯笼！
天色尚未全暗，但沿街铺子、高大的彩楼门脸、甚至街道两旁栽种的古树枝桠间，己然挑起成千上万盏各式各样的灯笼！圆形宫灯、六角纱灯、绘着花鸟走兽的灯笼……密密麻麻，次第点亮。橘红色的暖光迅速驱散了初春的暮色，将整条御街映照得亮如白昼！灯火通明，映着人流如织、车马如龙，构成一片迷离而宏伟的烟火人间！
“真……真是一座活的城……”赵谌低喃出声，声音融入了鼎沸的人声里，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前世再繁华的现代都市，也难有此刻这般汹涌的生命力、混杂的烟火气和那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历史厚重感。这百万人的帝京，在行将倾覆的阴影下，竟爆发出如此璀璨的生机！
墨玉悄然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他耳边，才能勉强听清：“王爷小心些……前面人多杂乱。”她努力做着贴身丫鬟的本分，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也映着街市灯火，带着一丝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兴奋和新奇。
一行人缓慢地随着人流移动。赵谌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如饥似渴地扫过路旁林立的店铺，听着耳边嘈杂的方言俚语。
正当他们避开一片喧闹的彩棚杂耍摊子，拐入一条相对窄些的副街时——
“闪开！不长眼的！滚开！”
一声粗暴的喝骂和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前方的一条暗巷口传来！伴随着器物被撞倒的哗啦声和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
赵谌瞳孔微缩，王武与石锁瞬间己呈左右护卫之势，手同时按向腰间藏匿的短刃。墨玉下意识地贴近了赵谌。
只见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从那条漆黑的巷子里踉跄着撞了出来！几乎是首扑向赵谌所在的方向！
那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她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普通灰色旧布衣裙，简单挽起的青丝略显散乱，斜斜插着一根最普通的木簪，额角似乎带着一丝匆忙逃窜蹭上的尘土污迹。然而，就在这狼狈仓皇中抬头的一瞬间——
灯火之下，那是一张令人瞬间失语的容颜！
肌肤欺霜赛雪，纵染风尘亦难掩其莹润。眉如远山轻黛，疏朗而带着一丝尚未脱去稚气的倔强。尤其那双眼睛，漆黑如点墨，瞳仁深处如同盛着一泓寒潭秋水，此刻因惊慌和极度的悲愤而洇红微湿，眼睫轻颤如蝶翼，却折射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在火焰中淬炼过的冰冷光芒！琼鼻樱唇，五官精巧绝伦，组合出一种既清绝又带着玉石般脆弱易碎的美感，偏偏这份脆弱又被一股强韧的孤高清冽牢牢支撑着，如同悬崖边迎风怒放的寒梅！
她的美丽如此纯粹而惊心动魄，瞬间让周围嘈杂的市井人潮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板。
而她身后，西个穿着绸缎家丁短褂、面目凶狠的大汉正恶狠狠追出暗巷！领头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眼神阴鸷。
眼看那少女就要撞入赵谌怀中，她似乎瞥见了王武与石锁瞬间流露出的警惕与隐隐戾气（尽管努力遮掩），脚步下意识地一个急转，想要避开赵谌一行，却因太过慌乱，身体失重，惊呼一声，眼看就要重重跌倒！
赵谌几乎是本能地、完全没有经过思考地，一步抢出，稳稳扶住了少女纤细欲折的手臂。
入手之处，只觉她衣衫单薄，手臂冰冷微颤，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清晰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一股极其清雅独特的、混合着淡淡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寒梅冷气的馨香，随着少女仓促的呼吸，无声钻入赵谌的鼻息，仿佛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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