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末,我站在县衙仪门前,看张推官派来的快马溅着晨露冲进巷子。
马蹄声撞碎了青石板上的薄雾,差役举着黄绢封的公文袋从马上翻下来,膝盖磕在阶石上发出闷响。
“陈典史!”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喘着粗气,“州府急令,需您当面拆阅。”
我接过公文袋时,指尖触到封泥上还未干透的朱砂印——是张推官常用的“理刑”二字。
那温热的红痕像是刚盖上去不久,带着几分火气。
王知远的影子从门里窜出来,补子上的泥点还没洗干净:“陈典史!这等大事该由本官……”
“王大人。”我捏着封泥轻轻一挑,纸角裂开时发出细微的脆响。
“州府文牒上写着‘着青阳县典史陈砚主理县学改制事宜’。”黄绢展开的瞬间,王知远的喉结猛地动了动,我听见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像是磨盘碾过砂砾。
《关于地方县学改制试行条例》的墨香混着晨雾钻进鼻腔,清冽中夹杂一丝涩意。
那是新墨特有的味道,也是权力初现时的气息。
我扫过“学田归属由地方望族共议”那行字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好个柳家,昨日被州府查了账,今日便联合其他三姓在州府反将一军。
“陈典史?”王知远凑过来的脸白得像张纸,声音发颤,“这…这该如何回禀?”
我把文牒拍在他怀里:“按规矩,该去县学宣读。”
巳时三刻,县学书院前的老槐树下围了百来号人。
阳光斜照在斑驳的树影里,风掠过枝头,惊起几只蝉鸣。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青衫士子们攥紧的拳头——朱老夫子的徒弟周明远正扒着人群往前挤,他腰间的玉坠是去年县试得魁时县学奖的,此刻在阳光下晃得刺眼,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
“诸位且听。”我展开文牒,声音故意放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压在心头,“州府有令,学田归属由地方望族共议。”
蝉鸣声突然断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最先炸响的是周明远:“共议?柳家占了学田七成,剩下三成还是张家李家的!我们这些吃着学田米长大的,倒成了局外人?”他冲上来抓住我袖口,指节发白,掌心的茧硌得我手臂生疼,“陈典史,您去年帮我们抢回半亩菜田时说过,县学是寒门的梯子!”
“十年寒窗,难道只为给世族子弟铺路?”人群里突然冒出个年轻声音。
我循声望去,是上个月才进县学的小秀才,他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声音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娘卖了最后一只下蛋母鸡凑束脩,就盼着我能读出个功名……”
“上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上书州府!”
“请废这狗屁条例!”
声浪撞在老槐树上,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向高空。
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这场怒潮。
我望着底下攥着砚台、举着书简的年轻面孔,喉头发紧——他们眼里的光,和我当年蹲在县学墙根听老夫子讲学时常有的光,一模一样。
“诸位。”我抬高声音,目光扫过一张张涨红的脸,“今夜子时,县衙西花厅,我备下笔墨。”
午后的柳家茶厅飘着沉水香,袅袅烟气缠绕在雕花窗棂之间,像一层轻纱。
柳宗元坐在主位,茶盏里的碧螺春浮浮沉沉,像他看我的眼神,忽明忽暗。
“陈典史好手段。”他端起茶,杯沿在唇边停了停,茶香清淡如风,“昨日掀我柳家账册,今日挑动士子闹事。”
“柳老误会了。”我摸着腰间的刀柄,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在下只是遵州府令,宣读文牒。”
“那你可知,这文牒里的‘共议’二字,是我和张、王、李三家老哥哥熬了半宿才定的。”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深不见底,“你若肯归附柳家,明日我便让州府改道令,保你半年内升县丞。”
茶厅里的香火气突然重了,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我盯着他茶盏里的茶叶——那片沉底的,像极了柳云舟昨日被州府差役带走时青白的脸。
“柳老。”我端起自己的茶,水面映出我冷峻的眉眼,“您说这茶,若是掺了沙子,还能入口么?”
他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节奏缓慢而沉重。
我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黄绢——和州府文牒同色的黄绢。
“陈典史倒是个妙人。”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如铁,“只是这官场的路,不是光靠妙就能走通的。”
我起身时,茶厅外传来柳云舟的骂声:“爷爷糊涂!那陈砚分明是要……”
“闭嘴。”柳宗元的声音像块冰,斩断一切辩解,“去把西院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搬来——陈典史今日能来,便是客。”
我走出柳家大门时,日头正毒,晒得脸颊发烫。
李七从街角的糖画摊晃过来,袖中鼓鼓囊囊——是朱老夫子连夜抄的学田契据副本。
“爷,”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周秀才他们在西花厅等您,说要凑钱买驿马,把万民书连夜送州府。”
我摸了摸怀里的文牒,纸角有些发潮——是方才茶厅里的水汽浸的。
“去买二十支狼毫。”我望着西边渐起的乌云,空气中隐约有一丝雨味,“再让老孙头把当年县学卖田的地契找出来。”
李七跑远了。风卷着蝉鸣掠过街角,我听见远处县学传来朗朗书声。
今夜的西花厅,该有墨香漫过门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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