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檀木匣往衙署走,晨雾散了,茶棚里的人声却像泼进热油的水,“滋啦”炸开。
“昨儿还说陈大人查贪厉害,今儿就听说他要被革职了!”
“嘘!没见柳家那几车银子往京里送?听说连御史台都递了状子,说陈大人公报私仇伪造证据。”
卖烧饼的老妇掀开蒸笼,白雾裹着葱香扑过来,我喉结动了动——十年前父亲咽气那晚,隔壁王婶也是端着这样的蒸笼,说“陈教谕是好人,不该遭这罪”。
“大人。”李七从街角阴影里闪出来,青布短打沾着露水,“小的今早蹲了三个茶棚,十个摊子,谣言是从西市米行传出来的。”他压低声音,指甲掐进掌心,“说您抄柳家祖宅的账册都是伪造的,连赵刺史都被您蒙在鼓里。”
我摸了摸怀里的檀木匣,匣角硌得肋骨生疼。
父亲临终前那声“要挖最深的根”突然在耳边炸响,我捏紧匣扣,指节发白:“柳家急了。”
李七抬头看我,喉结动了动,没敢接话。
日头升到头顶时,幕僚院的青砖地被晒得发烫。
沈仲文捧着个封了火漆的信封候在廊下,青衫后背洇着汗渍——他向来最讲究体面,这副模样倒比平时可信三分。
“大人。”他递信的手稳得反常,火漆上“都察院”三个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朝里三位御史联名参您,说您‘越权执法’‘构陷世家’,要调您去南境当盐课司大使。”
我撕开信笺,墨迹未干的参劾条款刺得眼睛发疼。
最后一句“此等酷吏留任地方,恐乱朝纲”被圈了朱笔,红得像要滴出血。
“谁在背后推?”我捏着信笺,指腹蹭过朱圈,“周怀瑾?还是柳家那位在礼部当侍郎的堂伯?”
沈仲文搓了搓袖口,目光扫过院角那株老槐——去年他就是在这棵树下,帮我理出周通判私吞河工款的账。
“周通判昨日派了快马去京,柳家的船今早也挂了顺风旗。”他压低声音,“小的托人查了,三位御史里有两位是柳侍郎的门生。”
我把信笺折成方块,塞进袖袋。
窗外蝉鸣炸成一片,我却觉得后颈发凉——十年前父亲举报学田被占,参他的也是三位御史,也是说“诬告世族,扰乱地方”。
“去库房取三坛二十年的汾酒。”我敲了敲桌案,“酉时三刻,我要去刺史府送‘节礼’。”
沈仲文眼睛亮了亮,躬身退下时,青衫下摆扫过满地树影。
傍晚的柳家祖宅像座死宅,朱漆大门上还粘着我让人贴的封条,被风刮得“哗啦”响。
李七蹲在墙根的枯草里,鞋底沾着新翻的土:“柳无痕失踪三天了,他那间偏房的床底下有半块碎瓷,沾着南境的青釉——小的找码头老张头问了,昨夜有艘去京城的快船,船主是柳家的远亲。”
我摸着院墙上的砖缝,指尖沾了层灰。
柳无痕是柳家暗桩,去年在码头上截我盐引的就是他。
“他想让我背锅?”我扯了扯嘴角,“那就让他先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李七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半枚青铜虎符:“今早小的在西街破庙梁上发现的,是柳家暗卫的信物。”他把虎符塞进我掌心,“要末……”
“不急。”我把虎符收进袖袋,转身时瞥见墙根有半截被踩碎的香灰——是老孙头,柳家那个胆小的老仆,今早还跪在衙门口求我开恩。
晚风卷起几片落叶,扑在我官靴上。
深夜,书房烛火摇晃。
我把血书从檀木匣里取出来,泛黄的纸页在火光下泛着暖褐。
父亲的字迹还清晰,“砚儿,要挖就挖最深的根”那行字像刀刻的。
我翻到背面,手指突然顿住——在折痕处,有行极淡的墨痕,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的。
我凑近烛火,睫毛扫过纸页,终于看清那几个字:“父名陈……”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火星溅在血书上,我猛地抽回手。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盯着血书背面那半行字,喉头发紧。
原来父亲没写完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完)
烛芯“噼啪”炸开的火星溅在血书上时,我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借着摇晃的烛光,那行被水浸过又晒干的字迹终于显形——“父名陈启,曾任仓曹,因查柳家旧账遭灭口。”
我的手指重重按在纸页上,指甲几乎要戳穿泛黄的宣纸。
十年前那个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父亲咳着血攥住我手腕,喉间腥甜混着雨水灌进我嘴里,他说“要挖最深的根”,我以为是学田案,原来更深的根,是柳家藏在仓曹账册里的血债。
“柳家。”我对着烛火念这两个字,齿缝间渗出的冷气扑灭了半根烛芯。
案头镇纸下压着今早收到的参劾信,都察院的火漆还带着墨香,可此刻我却觉得那红章像柳家泼在父亲尸身上的血。
窗外更夫敲过第三遍梆子时,我把血书小心收进檀木匣。
匣底垫着父亲当年的仓曹官印,铜锈蹭在指腹上,像极了他临终前沾着血的手。
次日清晨的州府议事厅飘着雨前的闷湿。
我跨进门槛时,周怀瑾正捏着圣旨站在堂中,月白湖绸衫上绣着缠枝莲,袖口却沾着星点墨迹——昨夜他大概在赶写参劾条款。
“陈大人。”他抬眼扫我,眼尾挑得像把淬毒的刀,“圣上有旨,着你暂停盐铁案调查,听候都察院核查。”
我盯着他指尖晃动的明黄圣旨,忽然笑了:“周通判这是怕我查得太透?”
他手指猛地收紧,圣旨边角皱出折痕:“陈大人莫要曲解圣意。”
“不敢曲解。”我解开腰间鱼符,“但赴京辩白前,有一物要请诸位过目。”
展开卷轴时,厅内响起一片抽气声。
青麻纸上用朱笔标满红点,从青阳县仓曹到京中礼部,从盐铁商谢万金到码头上的脚夫,柳氏的势力网络像条盘在州府的毒蛇,每片鳞甲都沾着官印与银钱。
“柳侍郎的门生在户部管着盐引批文,柳家的远亲是码头巡检司的副使。”我指尖划过谢万金的名字,“就连谢府的账房,都是柳家暗桩。”
周怀瑾的喉结动了动,绣着缠枝莲的袖口在身侧攥成一团。
刺史赵廷岳放下茶盏,青瓷盖碗磕在案上发出脆响:“陈大人这图……”
“昨夜刚从柳家暗卫的虎符里拓出来的。”我把卷轴推到他面前,“柳无痕带着半块虎符跑了,但他床底的碎瓷片上有南境青釉——那是柳侍郎私窑的标记。”
赵廷岳的指节抵着眉心,目光在图上扫过三巡,忽然拍案:“好个柳家!连本州盐税都敢截三成!”
周怀瑾猛地往前一步:“大人莫要被陈砚蛊惑——”
“蛊惑?”我反手抽出袖中血书,“周通判可知,十年前青阳县仓曹陈启是怎么死的?”
他脸色骤白,茶盏里的水晃出半杯。
午后的驿馆偏厅飘着雨丝。
赵廷岳捏着血书的手在抖,陈启两个字被他反复,像在确认什么。
“调我去南境当盐课司大使,不过是要把我支开,好让柳家销毁仓曹旧账。”我指着窗外湿淋淋的街道,“昨夜柳家往京里送了三车银子,其中两箱装的不是银锭,是账本。”
他放下血书,目光灼灼:“你怎么知道?”
“柳家老仆老孙头今早来衙门口哭,说柳无痕走前烧了半屋子账册。”我摸出李七今早送来的灰包,“这是从他院子里扫的,有半片纸灰上沾着盐引编号——和去年被截的那批一样。”
赵廷岳沉默着望向窗外,雨丝在他官服上溅出暗斑。
我知道他在权衡:柳家在州里盘根错节,动他们等于动自己的根基;可陈启的血书,还有我手里的势力图,足够让他在圣上面前挣个“忠君”的名头。
“三日。”他突然开口,“本刺史以盐税亏空为由,压下都察院的调令三日。三日后……”
“三日后,柳家的船到不了京城。”我攥紧袖中的虎符,指节泛白,“他们的暗卫,也活不过今夜。”
暮色漫进衙署时,我站在刑房门口。
雨停了,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西天的火烧云。
李七的青布短打沾着泥点,正蹲在台阶上擦刀;王铁山靠在门框上,手里的铁尺敲得门环叮当响。
“大人。”李七抬头,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柳家的暗桩,都标在您给的图上了。”
王铁山把铁尺往腰间一插:“要砍谁的脑袋,您说句话。”
我望着刑房里泛着冷光的刑具架,摸了摸怀里的檀木匣。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要挖最深的根。”
“明早卯时。”我盯着他们发顶的火烧云,“把柳家在州里的根,全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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