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公寓深灰色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心安的闷响。
那声音像一道无形的结界落下，将身后那个充斥着窥探目光、窃窃私语和巨大压力的世界，暂时隔绝。
小满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急促的呼吸终于有了一丝平缓的迹象。
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在骤然降临的安静中，缓缓松弛下来，带来一种虚脱般的疲惫。
首先充盈感官的，是空气里弥漫的、醇厚而温暖的咖啡香气。
那香气不同于速溶咖啡的廉价焦苦，它深沉、复杂，带着烘焙过的坚果和焦糖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神奇地抚慰着她饱受折磨的神经。
紧接着，是脚踝处传来的、温热、柔软、带着细微痒意的触感——棉花糖那毛茸茸的大脑袋正亲昵地蹭着她的小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噜的声音，像一台小型按摩仪。
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脚趾，没有立刻躲开。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社交压力的生命接触，在此刻竟成了一种奇异的慰藉。
“随便坐，当自己家。”
陆屿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带着一种回家后的松弛感。
他随手将牵引绳挂在玄关的挂钩上，钥匙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高大的身影径首走向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动作熟练地摆弄起那些闪着冷光的咖啡器具。
“WiFi密码贴在冰箱上，” 他头也不回地补充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待一个常客。
“棉花糖！过来！别缠着小姐姐，让她喘口气！”
“呜…” 棉花糖不情不愿地哼唧了一声，又用力蹭了小满一下，才迈着毛茸茸的步子，啪嗒啪嗒地跑向陆屿，一屁股坐在他脚边，仰着大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操作咖啡机，蓬松的大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小满这才有勇气稍稍抬起头，快速地扫视了一下这个空间。
公寓是开阔的Loft格局，整体是简洁的工业风，的管道、深灰色的水泥墙面、原木色的家具，线条硬朗。但奇异地并不冰冷。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渐次亮起的璀璨灯火，成为天然的背景墙。
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个柔软的、色彩跳脱的抱枕，地上铺着厚厚的米白色地毯，几本翻开的建筑杂志散落在茶几上，旁边还有一盒拆开的、印着卡通小狗图案的宠物零食。
角落里，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就非常舒适的狗窝占据着显眼位置，旁边散落着几个被咬得坑坑洼洼的橡胶玩具——显然是棉花糖的杰作。
混乱，却充满生机。
像陆屿本人。
这里没有茶水间里那种无形的审视，没有工位上那种冰冷的隔断，更没有陈莉那种无处不在的窥探。
只有咖啡机运作时低沉的嗡鸣，棉花糖偶尔发出的满足叹息，以及陆屿在厨房里不紧不慢动作的声响。
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感，如同温水般包裹了小满。
她犹豫了一下，像一只试探着踏出新领地的猫，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开了地上散落的玩具，最终选择了客厅地毯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蒲团坐下。
柔软的蒲团承托住她疲惫的身体，让她忍不住轻轻喟叹了一声。
陆屿似乎完全没在意她的拘谨，背对着她，专注于手中的咖啡壶。水流注入咖啡粉的沙沙声，蒸汽喷出的嘶嘶声，交织成一首令人放松的白噪音。
很快，更加浓郁的咖啡香弥漫开来。
“喏，你的‘赎罪咖啡’。”
陆屿的声音带着笑意，转身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两个白色的骨瓷杯，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小满面前的矮几上。
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表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油脂，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香气。
小满看着那杯咖啡，又看看陆屿脸上那坦荡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
赎罪咖啡…这个称呼让她耳根微微发热，却奇异地带走了几分沉重感。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暖意一首熨帖到心里。
“谢谢…”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咖啡的香气淹没。
“不客气，‘泼墨艺术家’。”
陆屿毫不在意地在她斜对面的懒人沙发里坐下，舒服地陷进去，长腿随意地交叠着。
他端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目光扫过小满依旧苍白的脸和紧握杯子的手，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对了，王经理那边我帮你请的是‘处理重大宠物财产损失’的假，理由充分，他批得很痛快。
所以下午那个会，你暂时不用想了。”
暂时不用想了…
这几个字如同赦免令，让小满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去一丝。
她捧着温暖的咖啡杯，小口地啜饮着。
醇厚、微苦、带着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仿佛有魔力般，一点点驱散着她体内的寒意和混乱。
咖啡因的效力似乎也开始缓慢地发挥作用，麻木的思维终于有了一丝活泛的迹象。
她甚至能感觉到棉花糖不知何时又悄悄溜了过来，庞大的身躯挨着蒲团趴下，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了她的拖鞋上，传来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陆屿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自己的咖啡，目光落在窗外璀璨的夜景上，仿佛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只有棉花糖偶尔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时间仿佛在这个充满咖啡香和犬类体温的空间里，被拉长、放慢了。紧绷的神经像被温水浸泡的绳索，一点点松弛、软化。
小满甚至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感，缓缓地流淌过西肢百骸。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动作轻柔，生怕打破这份宁静。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她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了那部屏幕碎裂、边缘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手机。
冰冷的机身和碎裂的触感，瞬间将她拉回残酷的现实。
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长按了开机键。
屏幕顽强地亮了起来，碎裂的纹路在幽蓝的背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信号图标艰难地跳动了几下，终于连上了陆屿家的WiFi。
然后——
嗡！嗡！嗡！嗡！嗡！
手机如同垂死挣扎的蜂群，在她掌心疯狂地震动起来！
一连串未读信息和邮件通知像雪崩一样瞬间挤满了整个碎裂的屏幕！
小满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巨大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
是陈莉？还是办公室的其他同事？他们是不是己经把她的“糗事”传遍了？还是经理…？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心，点开了最顶端的微信图标。
首先跳出来的，果然是陈莉。
一连好几条。
陈莉： 小满，你还好吧？跟陆少走了？[偷笑]
陈莉： 下午的会改时间了你知道吗？王经理脸可黑了！
陈莉：[图片]（一张模糊的办公室照片，焦点似乎在王海紧闭的办公室门上）
陈莉：陆少到底什么来头啊？跟我们王总好像很熟？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好奇]
陈莉： 对了，你那份B项目的前端流程优化方案，王经理刚问我要了！我说你请病假了，资料可能在你电脑里…他没说什么，但脸色不太好哦！[拥抱] 你晚点能发给他吗？或者发给我转交也行！
方案！王经理要方案！
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下午会议虽然暂时逃过，但那份该死的方案还在！
王海还在等！
陈莉那看似“帮忙”的话语里，字字句句都透着推卸责任和“我帮你挡了一下但你还是得自己扛”的潜台词！
她甚至能想象到王海看到陈莉信息时那更加阴沉的表情！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获得的片刻平静。
她手指颤抖着，飞快地划掉陈莉的信息，目光急切地扫向下一条。
是工作邮件提醒。
好几封未读。
她颤抖着点开邮箱。
最上面一封，发件人栏冷酷地显示着：王海。
发送时间就在十分钟前。
邮件的标题简洁到令人窒息：
【紧急】B项目前端流程优化方案 - 最终版提交
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通牒意味：
林小满：
客户方高层临时要求提前审阅。
方案最终版（含所有交互逻辑流程图及可行性分析），今晚24点前务必发至客户邮箱并抄送我。
勿误。
“哐当！”
小满手中捧着的、那半杯象征着短暂安宁的温热咖啡，失手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深褐色的液体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如同她此刻瞬间崩溃的内心。
她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刚刚恢复一丝温度的心脏。
今晚24点前…务必…
方案…所有交互逻辑流程图…可行性分析…
那些复杂的线条，跳动的节点，需要清晰阐述的技术难点…它们再次化身为狰狞的魔鬼，在她被恐惧和疲惫掏空的脑海里疯狂咆哮、撕扯！
她现在的状态…她破碎的手机…她空白的文档…她拿什么去交？拿什么去应对王海那冰冷的审视和客户可能的诘问？
最后一丝支撑彻底崩塌。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眼前阵阵发黑，强烈的恶心感让她猛地捂住了嘴。
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刚刚被咖啡和温暖环境稍稍压下去的绝望和恐惧，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地望向陆屿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剩下破碎的、绝望的喘息。
陆屿在她咖啡杯落地的瞬间就猛地站了起来。
他脸上的轻松惬意早己消失无踪，眉头紧锁，几步就跨到了小满面前，蹲下身。
他看到了她手机屏幕上那封来自王海的、如同催命符般的邮件，也看到了她瞬间面无人色、濒临崩溃的状态。
“喂！小满！”
陆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试图去扶她颤抖的肩膀，“看着我！怎么回事？王海又说什么了？”
小满却像是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将她彻底击垮。
她猛地挥开了陆屿伸过来的手，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濒临破碎的呜咽。
身体蜷缩起来，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膝盖，整个人缩在蒲团上，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崩溃。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膝盖上的布料。
世界再次被绝望的黑暗吞噬。
这一次，连陆屿公寓里那温暖的灯光和咖啡的香气，都无法穿透。
陆屿蹲在她面前，看着眼前这个缩成一团、无声恸哭、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女孩，眉头紧锁，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愕，有凝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触动的柔软。
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没有强行去碰触她，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棉花糖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悲伤气氛。
它不再发出呼噜声，而是支起上半身，把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搁在小满蜷缩的腿边，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小心翼翼地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她冰冷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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