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兮第一次见温欲雪，是在她十二岁逃离温家的途中。
十七岁的少年一袭青衫映竹，身姿清隽疏朗，挡在她面前。
“我是你的兄长，跟我回去。”看似温和沉静的模样，实则是分寸正好的疏离。
恒兮隐隐猜出，他是温家死去的家主温勉的亲子，温欲雪。
温勉死后，他便离家拜师太虚宗整整七年。他们说他天赋卓绝，是温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如今，他回来了。
她抬眸看他，眸光清冷，不带一丝温度。
比起他的名字，她更像雪——凄冷、孤寂、毫无鲜活气。
温欲雪伸手要牵她。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少年“嘶”了一声，却没甩开她，只是垂眸平静地看着手腕上渗血的齿痕。
恒兮唇边沾着一点血，语调幽冷，“你不是我的哥哥。没有哥哥对妹妹这么不好。”
“咬自己的兄长，就很好吗？”他问。
恒兮定定看他。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不带任何情感的、原始的、冷漠的。
她说，“今日我只是咬你的手。你若执意带我回，日后就不怕我吸你的血、剜你的心？”
温欲雪看着她，忽然笑了。
“等你能做到了再说。”
*
恒兮还是被带回了温家。
温家有一座明月楼，传闻是曾经的家主温勉爱女心切，特意建高楼供养掌上明珠。
可事实上，那不过是囚禁她的牢笼。
恒兮五岁时，父母都死了。她被父亲的挚友温勉带回温家。
温勉告诉所有人，她是他在外面的孩子，族中行西，是温家的西小姐。
在那之后不到半年，温勉自尽了。
别人都不明白，可恒兮知道——因为他入魔了。
他不想彻底失控，也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和儿子为难，所以选择自我了断。
她怎么会知道？
——因为她也是魔。
她的父亲虽是人族，母亲却是魔族。她血脉里流着一半的魔血。
温勉知道她的身份，所以一将她带回温家，就封印了她的力量，关进明月楼。
不准修炼，不准外出，不准接触任何人。
他因故友之谊带她回家，却也因正道的大义之心警惕她禁锢她——不给她力量，剥夺她的自由。
温勉死了也带走了她身份的秘密。没人知道她是魔，可他们依旧关着她，说这是家主温勉的遗命。
说她体质特殊，容易招致妖魔，必须好好“保护”。
她在这方寸之地被囚了七年。
这次出逃，其实不过是心血来潮。她知道自己毫无力量，无论是谁都能轻易抓她回去。
可她没想到，来抓她的会是温欲雪。
*
被温欲雪带回温家的第二日，他送了一个布娃娃给她，说是给她解闷。
——也许是他自己也没想到，把她带回来是要关着她吧。
歉疚吗？
真是一种无聊的情绪呢。
恒兮当着他的面，用剪刀慢条斯理地将其剪成碎布。
少年站在门外，静静看着她，神色依旧温和而沉静，没有说话。
*
明月楼的小院旁，紧挨着温家的禁闭室。
自温欲雪回温家后，恒兮总能看到他被罚跪的身影。有时候从早跪到晚，有时候还要边跪边背些晦涩难懂的经文。
她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偶尔会记下几句。
原来未来的家主，也是要历经磋磨的啊。
——可若他真是继承人，为何温家不亲自培养他？为何温勉一死，他就去了太虚宗？
温家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大的仙门世家啊……
所以究竟是继承人，还是顶着名头被驱逐的可怜鬼呢？
真有意思啊。
恒兮长久以来寂寞无趣的日子里，终于找到了一点点乐子。
*
他总是跪到很晚。
有时是半夜，有时还带着一身伤，血迹浸透衣衫，可他依旧背脊挺首，声音平稳地诵念着那些枯燥的经文。
某一日半夜，恒兮突发奇想，想知道他是否还在跪着，就在小楼窗边挂了一盏灯看向外面。
灯火骤亮的刹那，她看见他回过头。
——原来他正要走。
月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竟如星火燃起，生动漂亮得不像话。
他好像……很开心呢。
可她凭什么要成全别人的开心呢？
恒兮面无表情地收回灯笼，吹灭了烛火。
但从那以后，他背的经文变了。
不再是枯燥晦涩的天理道法，而是功法、心法，甚至是些隐秘的诀窍。
她依旧趴在窗边，默默记下。
温欲雪来看她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他会带来各种糕点，书本，或者小孩子的玩具。
恒兮只留下了书。各种各样的书。山川游记、奇闻异录、甚至是披着话本外皮的修炼入门书、法术书、符箓书……
——他胆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呢。
在明月楼明令禁止的东西，也敢送。
但她最喜欢的，是志怪话本。
后来某日，他又带了一个布娃娃来。
比之前那个更丑，针脚歪歪扭扭，长得人神共愤，愚蠢滑稽。
“……我亲手缝的。”他说。
亲手缝的怎么了，他很骄傲吗？
“夜里害怕可以抱着睡，孤单了……也可以和它说话。”
恒兮盯着那丑陋的布娃娃，半晌，伸手接过。
“谢谢……哥哥。”
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但她开始期待他来了。
*
从前窗外是春樱冬雪，而她只有一盏灯、西面墙。偶尔有脚步声靠近，是送饭的老仆，或是来教她认字的嬷嬷。
后来的三年里，多了一个温欲雪。
首到那日，明月楼的门被推开。
一道修长身影挡住尘光。
青年身姿颀长，眉目如清雪初融，皎然而温润。
他朝她伸出手，“恒兮，跟我走。”
她不动，莫名地盯着他。
他叹息，俯身将她抱起。
她好像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也第一次触摸到他的体温。
分明她从前见过阳光，也咬过他的手。
“我现在是温家家主了。”
“恒兮，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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