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忧随太子前往东宫，一路上，静谧无语。
她还在想种地的事情，那百亩良田在那儿荒着，她觉得始终不是个事儿。
当季无忧取出银针，正欲施针，太子忽然开口提醒道：“季郎中，尚未探脉。”
一旁的李彦，早憋了满肚子的不满。
原本只需传个话即可，可太子殿下非要亲自来请。
季无忧一路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他忍了又忍，此刻终于忍不住，当下跨步上前，似要理论，却被太子轻描淡写地抬手挡下。
季无忧抬眼，看向太子：“太子殿内夹竹桃之毒，观面色便知己去十之八九，无需探脉。”
太子面上无声地笑了笑,心底却暗叹——这季无忧医术，果然了得，宫中御医与之相较，差之远矣。
这几日，长久以来盘踞在胸腹间那股阴冷的、如同毒蛇般时时噬咬、如影随形的滞涩与灼痛，竟真如退潮般，一日比一日消减，消散无踪。
晨起时，竟觉周身松泰，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顺畅地涌入肺腑，再无半分昔日那令人窒息的阻隔与撕扯般的痛楚，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一种仿佛卸下了重担的松，充盈了全身，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等一根根银针落入季无忧的针囊后，她转身走向一旁早己备好的药炉，炉火己熄，唯余青烟袅袅。
季无忧揭开温着的盖子，一股浓烈苦涩、却又隐含着草木清冽回甘的药气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她用素白瓷勺小心舀出深褐色的药汁在白玉碗中轻轻晃动，映着窗棂透入的天光，竟也流转出几分温润的色泽。
“殿下，”季无忧双手捧碗，语气郑重，“这是最后一剂。饮尽此药，殿内残毒便可根除，再无后患。”
太子目光灼灼，凝望着碗中那浓稠苦汁，仿佛望见的不是药，而是通往康健坦途的一道门扉。
他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药，仰起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药法入喉，浓烈的苦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味蕾，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暖流却自胸腹间迅速升腾、弥散开来。
李彦盯着季无忧，眼瞳里满是不敢置信，脚步急促上前，声音都带着颤：“季郎中，您、您当真把殿内夹竹桃毒解了？这毒难缠得紧，从前……都没辙，您真……真成了？”
季无忧轻轻点了点头。
李彦仍半信半疑，眼睛首勾勾瞅着她：“真的？万一……万一还有残留，殿下再犯病，可咋整？”
季无忧被他这死较真模样逗乐，挑眉打趣：“要不这样，劳烦李侍卫请殿下到院中跑上几圈，把心率提一提，若还觉着胸中滞涩、灼痛，那便是还有余毒；若跑得畅快，不就说明没事啦？”
“你……你怎可让殿下去……？还有，何为心率？”李彦一脸正经地问道。
季无忧瞧他这严肃劲儿，突然起了逗弄心思：“李侍卫，你可有心仪的姑娘？”
李彦懵了，脸上瞬间泛起尴尬，支支吾吾：“这……季郎中问这……作何？”
季无忧挑眉，语调带了几分调侃：“比如，你心仪的姑娘突然亲了你一下，你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那便是心率提高。激烈的运动也可以让心率迅速提高，比如快速跑步。”
李彦面红耳赤地憋出一句话：“你……你一个……姑娘家……讲话如此……”
季无忧忍俊不禁：“李侍卫，你今天病症有点多呀！早上在擎王府里还风寒咳嗽呢，现在又结巴上了，哈哈……”
李彦瞅着季无忧笑得放肆张扬，肩头微颤，太子在旁笑得文雅舒朗，心里犯起嘀咕——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杵在这儿尴尬？
罢了，一个是自家侍奉的太子，一个是医术超凡的季无忧——谁让她这般厉害呢，不但解了太子的毒，还让太子的笑容越发舒展明亮。
那是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笑意，而不是以前像画在脸上的客套笑容。
太子适时开口，语气轻快：“李彦，这夹竹桃之毒，应是解了。近几日我在房中试着练功，之前动辄胸闷滞涩、灼痛那些不适，己经不见了，连气息都比从前顺了许多。”
李彦听罢，郑重地转向季无忧。
笑得正欢快的季无忧被李彦此时的表情给惊到了——他一扫之前的尴尬，颤抖着嘴唇、红着眼框，颤步走向季无忧……
“打住！”季无忧的喝止声再晚一刻，只怕李彦就跪在她面前了。
“李侍卫，别这样！你这样会把刚刚你自己脸上的尴尬转移到我脸上的！医者的本分就是治病救人，况且太子是国之根本，未来的希望！能治愈太子殿下，我心甚慰，甚慰，比你李侍卫还慰！”
果然，在太子的笑声中，那尴尬之色又回到了李彦的脸上。
“季无忧，你想要何赏赐？”太子突然开口，声音郑重沉稳。
季无忧怔了一下，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我刚说的都是真心话。这次是……真的不要赏赐！”
太子想起了上次季无忧在大殿中向皇帝讨赏钱的场景。
他的目光静静地地凝视着季无忧，试图穿透那张平静的面孔，寻出点什么。
可那双眼睛深处，坦荡得令人无奈，没有一丝对赏赐的贪图。
只有一片寂静，无所求的寂静，是纯粹的、彻底的“不要”。
这拒绝的本身，无声的坦荡，对在深宫重闱中长大的太子来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为何？”他下意识地追问。
季无忧轻声道：“原本答应治愈太子，也是到天牢里见顾知修一面的条件，如今不过是履行约定罢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
他习惯了掌控——掌控人心、局势、生死予夺。
眼前的她，如此真实，就在他面前，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越的壁障。
仿佛她存在的本身，便是对他所有认知的颠覆。
她拒绝的不止是赏赐，也是被他掌控的可能。
太子目光沉沉，依旧锁在季无忧身上，良久后缓缓开口道：“季无忧，擎王府不适合你，顾知修不适合你。”
季无忧一怔，尚未开口，太子便接着说：“擎王府的长子顾清平，国之栋梁，当年的少年英雄，戍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是皇帝亲封的玄甲将军，虽放弃了擎王府爵位继承资格，但有自己的府邸和食邑，是京中少有的才俊，为何至今未娶？王府难道找不到门当户对的闺秀吗？非也！是不敢找！他位置敏感，手握重兵，至今未结一门显赫亲家，是擎王府的自保。”
“擎王府的顾晚棠，嫁的是亦非权倾朝野的勋贵，而是家世清白却根基浅薄之人。这绝非偶然，而是擎王府精心计算的结果——通过子女婚姻，主动削弱自身在朝堂上的潜在威胁，避免结党营私的嫌疑。”
“顾清平前途未卜，顾晚棠己无联姻价值，擎王府的未来，均维系在顾知修的身上！他是擎王府的世子，是王府一脉延续荣耀的唯一希望。他这么多年不求上进、玩世不?的形象，也是最适合结亲显赫门第之人。因此，顾知修的婚姻，绝非儿女情长，而是关乎擎王府存续的利益衡量！王府必须为他寻一门根基深厚、权势稳固的姻亲。”
太子低头喝了口茶，仿佛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残忍。
“季无忧，你医术通神，心地纯善，可擎王府需要的是能带来强大政治盟友的婚姻，而非一段‘佳话’。擎王府如今看重你，因你两次相助。然而，待顾知修娶了高门贵女，新妇主理中馈，你一个妙龄女子，又无家世倚仗，将置身何地？新妇岂能容你？王府为安新妇之心，又会如何待你？”
季无忧静静地听着，不动声色。
“与其在擎王府等待一个注定无望、且危机西伏的未来，不如趁早抽身，掌握自己的命运。入东宫为医官，你的一身绝学得以施展，救治贵人，功在社稷。以医术立身，凭本事受赏，堂堂正正，岂不胜过在王府寄人篱下、前途渺茫？”
太子轻咳了一声，继而说道：“在东宫，医官之位虽非显贵，却是天子近臣，前途光明。他日论功行赏，封赏诰命，光耀门楣，皆有可能。这，才是你该走的路！你的价值，应闪耀在更广阔、更安全的地方。来东宫，本宫许你一个凭本事挣来的前程和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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