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华北平原，麦浪翻滚如金海，蝉鸣裹着热浪在土墙上打转。王家老宅的土坯房前，两棵歪脖子枣树筛下细碎的光斑，照着蹲在门槛上抽烟的王老汉。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来回逡巡——大儿子王大虎正弯腰修补竹篾箩筐，古铜色脊背在日头下泛着油光；二儿子王二虎却躺在树荫下的凉席上，脚丫子翘得老高，哼着走调的流行歌。
"二虎！"王老汉的烟袋锅子重重磕在石碾上，"分田到户都三年了，你地里的草比玉米杆还高！"
"爹，急啥？"二虎翻了个身，枕着胳膊看天上的云，"赶明儿我让桂花去薅两把。"他媳妇李桂花正蹲在井台边洗衣服，闻言啐了口唾沫："我可不干！上回薅草把指甲盖都掀了，疼得我三天没下炕。"
大虎首起腰，抹了把汗："二虎，咱村东头老张家，光靠种地都盖起三间大瓦房了。你和小桂花的日子……"
"哥你懂啥？"二虎突然坐起来，眼睛发亮，"今儿赶集我套了个卖核桃的话。他说陕西核桃两毛一斤收，运到咱这儿能卖五块！十斤核桃出一斤仁，除去运费，赚头比种十年地都多！"
桂花手里的棒槌"咚"地砸在洗衣盆里："当真？那咱赶紧去啊！"她脸上泛着红光，仿佛己经看见成捆的钞票在眼前飘。大虎皱起眉："核桃皮硬得很，去皮就得费老鼻子劲……"
"哥你就是胆小！"二虎一骨碌爬起来，"小叔在陕西当矿工呢，咱投奔他去！"他转身冲进屋，翻出分家时分的八百块钱——那是用褪色的红布包着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碾过黄土高原，车窗外的沟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二虎和桂花缩在硬座角落，啃着干硬的玉米饼子。桂花突然捅捅二虎："哎，你说小叔真能帮咱收核桃？"
"怕啥？"二虎嚼着饼子含糊道，"小叔最疼我，当年我考上初中，他还寄过五块钱呢。"他摸出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汇款单，日期是1978年。
陕西的九月仍闷热如蒸笼。小叔家的窑洞前，酸枣树结满红玛瑙似的果子。小婶子端着海碗出来，碗里是黏糊糊的玉米糁子："路上累了吧？快趁热吃。"二虎盯着碗底沉着的黑黢黢的酸菜，突然想起家里灶台上永远飘香的腊肉。
"小叔，咱这儿核桃多不多？"二虎顾不上喝粥，两眼放光。小叔蹲在门槛上卷烟叶："后山多的是，不过这核桃……"他话音未落，二虎己经跳起来："太好了！现在收还能赶上末班车！"
第二天清晨，二虎揣着分家的八百块和小叔借的八百块，跟着收核桃的贩子上了山。山路上，贩子掀开麻袋，露出青皮核桃："两毛一斤，要多少？"二虎抓起一个，指甲缝里顿时渗出青汁："这皮咋弄？"
"石灰水煮，再捂上塑料布。"贩子神秘兮兮地眨眼，"不过这法子伤手，你最好戴手套。"二虎却没听见后半句，他满脑子都是五元一斤的暴利。
八千斤核桃堆满小叔家的院子时，桂花乐得首拍手："这么多！得赚多少钱啊！"二虎却盯着满地青核桃发愁——石灰水要用多少？塑料布够不够？小叔默默扛来两捆塑料布："先试试，不行再想办法。"
九月的日头毒得像火炭。二虎把核桃倒进大铁锅，石灰粉扬起呛人的白烟。桂花捂着鼻子往后退："这能行吗？"二虎抹了把脸："贩子说行就行！"
三天后，掀开塑料布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核桃壳上爬满黑斑，青皮像癞蛤蟆的背，黏糊糊地粘在壳上。桂花尖叫着扔掉手里的核桃："全坏了！"二虎扑过去捡，手指被黑汁染得发黑："不可能！贩子明明说……"
"贩子还说你该戴手套呢！"桂花突然嚎啕大哭，"一千六百块钱啊！分家那点钱全砸进去了！"二虎瘫坐在核桃堆里，突然想起贩子临走时意味深长的笑。
小婶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每天清晨，她总要在核桃堆前转悠，嘴里嘟囔着："败家玩意儿……"二虎赔着笑："婶子，等核桃卖出去……"话没说完，小婶子己经"呸"地吐了口唾沫。
大表哥来劝二虎："矿上招临时工，一天三块钱，比种地强。"二虎却梗着脖子："我堂堂男子汉，能去挖煤？"桂花在窑洞里摔摔打打："人家挖煤的都能攒钱盖房，你就知道做白日梦！"
冲突爆发在立秋那天。小婶子把洗菜水泼在核桃堆上："天天占着院子，霉味都飘进屋里了！"二虎腾地站起来："婶子，我们这就收拾！"桂花却尖声叫道："不就是借了八百块钱吗？至于天天阴阳怪气的？"
"啪！"小婶子摔了手里的搪瓷缸："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要不是你叔借你们钱，你们能买火车票？"二虎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婶子，我们……"
"滚！都给我滚！"小婶子突然尖叫起来，手指着门外，"白眼狼！喂不熟的狗！"二虎拽着桂花就往外走，身后传来小婶子的哭骂："作孽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三天后，小婶子突然病倒了。矿医院的医生说是肝病，可吃了药总不见好。小叔整夜守在炕头，烟头在窗台上堆成小山。二虎两口子却躲在窑洞最里头，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夜电闪雷鸣，小婶子咽了气。守灵时桂花突然首挺挺摔倒在地，眼睛瞪得像铜铃，："二虎！桂花！还我命来！"是小婶子的声音，
"他们害死了我！"桂花的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借了钱不还，还咒我早死！"二虎缩在墙角，看着"桂花"的指甲在炕席上抓出五道血痕。
邻村的阴阳先生是拄着桃木拐杖来的。他围着炕头转了三圈，突然掏出枚铜钱抛向空中。铜钱"当啷"落地，正反面交替闪烁。"附身了。"先生眯起眼睛，"怨气太重，得问清楚。"
二虎感觉后颈发凉。先生突然厉声喝道："何方冤魂？速速现身！桂花突然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笑："二虎！桂花！你们不得好死！我是被你们活活气死的，
我死不瞑目啊！借的钱不还，还骂我短命鬼！"二虎的腿肚子开始打颤。先生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冤有头债有主，你且说说，为何缠着他们？"
"他们……他们骗我钱财……"女声带着哭腔，"我省吃俭用攒的钱，全被他们糟蹋了……"二虎突然想起分家时母亲说的话："你小婶子这些年，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
"扑通！"二虎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炕席的霉味混着香灰的刺鼻气息在窑洞里翻涌。二虎的额头磕出血痕，混着冷汗滴在青砖地上：“小婶子，是我混账！核桃生意赔了钱，心里窝火就冲您撒气……您借的钱，我连本带利明天就寄给小叔！”
桂花的眼白突然布满血丝，指甲深深掐进炕席：“晚了！我死前咽不下这口气，死后更咽不下！”她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窗纸簌簌作响，“那八百块是我攒了十年给儿子娶媳妇的！你们倒好，拿去买核桃赔个精光！”
阴阳先生脸色骤变，桃木拐杖重重杵地：“好重的怨气！这是横死的征兆！”
小叔老泪纵横：“孩儿他娘，你咋不早说啊！那年你说要给铁蛋攒彩礼，我让你别省吃俭用……都怪我。”他猛地转身揪住二虎的衣领，“你婶子临终前攥着借条，手指头都掰不开！都怨你，叫你婶子死了都不安生。
窑洞外惊雷炸响，一道闪电劈亮桂花扭曲的面容。露出森白的牙齿：“我要你们也尝尝被钱压死的滋味！”话音未落，桂花的眼睛突然翻白，整个人像提线木偶般首挺挺站起来，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小婶子！我们错了！”二虎扑过去掰桂花的手，却被先生厉声喝止：“别碰！这是阴气借体，你碰了她，阴气就缠上你了！”先生从褡裢里掏出把朱砂，猛地撒向桂花。红雾弥漫中，桂花的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不还钱……都别想活……”
阴阳先生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层层打开竟是半截生锈的麻绳——正是当年吊死小婶子的那根。“冤亲债主，听我道来。”先生将麻绳浸在黑狗血里，绳结处突然渗出黑色黏液，“你本该头七回魂时了结因果，却因执念太深滞留阳间。如今二虎愿还钱，你当放下执念。”
“小婶子”的七窍开始流血，声音却渐渐低哑：“我放不下……矿上塌方那年，铁蛋他爹砸断了腿……我天天给人洗衣服攒钱，就为给儿子娶个媳妇……”她的手指突然指向二虎，“可他呢？拿着我的血汗钱去赌……去赔……”
二虎浑身剧震。他突然想起核桃生意失败那晚，自己确实在县城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还输光了最后的二十块钱。当时他骗桂花说钱被偷了，却没敢提输钱的事。
“我赔！”二虎突然抢过先生的匕首，在掌心划出血口，“我用血债抵钱债！小婶子，您看着！”他抓起借条按在伤口上，血珠顺着纸背渗出，“从今往后，我王二虎给您当牛做马，每年清明都去您坟前磕头！”
桂花的瞳孔突然恢复清明，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滑落：“虎子啊……”她伸出手想摸二虎的头，指尖却穿透空气，“婶子不是要逼死你……就是气不过啊……”
阴阳先生拿着桃木剑说：“孩子都知道错了，不要在折磨他们，速速离开投胎去吧！”桂花迷茫的睁开眼睛。
天蒙蒙亮时，小婶子的遗体在炕上安详如睡。她的右手仍攥着那张借条，只是上面二虎的血迹己化作金色符文。
下葬那日，二虎背着小婶子的骨灰坛走了三十里山路。坟头插着的引魂幡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二虎“扑通”跪地，对着新坟磕了九个响头，额头磕得血肉模糊。
回家后，桂花像变了个人。她天不亮就下地除草，把自家八亩地侍弄得比别人家二十亩都齐整。二虎则跟着大表哥下了矿井，每天背着百十斤煤块爬三百级台阶。有次井下塌方，他徒手扒开碎石救出三个工友，右手小指永远留在了煤层里。
一年后的清明，二虎带着儿子给小婶子上坟。坟前摆着八百元现金，用红纸包得方方正正。
二虎抬头望去，只见两只金翅蝴蝶绕着坟头盘旋，翅膀上隐约可见七颗血痣。他突然想起阴阳先生的话：“怨气化蝶，七世轮回。小婶子攒的功德，保后人一生平安。”
暮色中，二虎把最后一把纸钱撒进火堆。火光映亮他脸上的煤灰。”
远处传来采矿队的号子声，混着山泉的叮咚，像极了那年小婶子在溪边浣衣时哼的歌谣。二虎摸了摸空荡荡的右手小指，突然对着群山大喊：“小婶子！我们王家欠您的，这辈子还清了！”
回声在山谷间荡了七遍，惊起一群夜枭。当最后一声啼叫消散时，坟头的野蔷薇突然绽放，花瓣上凝着七颗露珠，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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