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诗会渐渐散场。
顾衍走得最早,只与顾清道了句“生辰安康”,便带着随从径首离去,自始至终没再多言。
顾昀临走前深深看了顾渊一眼,嘴角噙着不明的笑意,也带着人走了。
顾钰吵着要把那只鹦鹉留下给顾清解闷,被顾清好说歹说劝走,临走还嚷着改日要再来“切磋”诗艺。
文人雅士们也陆续告辞,喧闹了一日的正堂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顾渊与顾清兄弟二人。
侍从收拾着案上的狼藉,顾清亲自给顾渊续了杯热茶,轻声道:“今日多谢二皇兄了。”
顾渊握着温热的茶盏,看着他:“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方才顾清写诗的那张案几上,“你那首诗,写得很好。”
顾清笑了笑,眼底带着几分怅然:“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哪比得上二皇兄亲历的真章。”
“能心怀家国,便己是难得。”顾渊看着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认真,“清弟,这京城不比你这西皇子府,往后行事,多留个心眼。”
顾清端着茶杯的手微顿,抬眸看向顾渊,见他眼中满是真切的关切,便轻轻点头:“我明白。”
他虽不问政事,却也看得出几位兄长间的暗潮汹涌,只是不愿深究罢了。
顾渊又与他闲谈了几句家常,无非是问些府中近况、读书习字的琐事,气氛平和得像从未有过白日里的剑拔弩张。
“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顾渊起身,顾清忙跟着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顾渊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道:“顾昀近日行事急躁,若有什么事,让人去二皇子府知会一声。”
顾清望着他的背影,轻声应道:“好。”
看着顾渊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顾清才转身回府。晚风拂过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他望着满院的寂静,轻轻叹了口气。
这场生辰诗会,终究还是没能如他所愿那般清净。
顾渊的马车消失在街角,顾清独自站在府门口,晚风吹起他月白长衫的衣角,带着几分凉意。他转身慢慢往回走,廊下的灯笼映着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穿过抄手游廊时,眼角瞥见角落里那棵老槐树,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幼时。
那时候他才六岁,刚启蒙不久,抱着本《诗经》在树下诵读,顾钰不知从哪儿摸来只癞蛤蟆,猛地扔到他书页上。
他吓得尖叫,书掉在地上沾满尘土,顾钰却在一旁拍手大笑。
他红着眼眶去抢书,被顾钰推倒在泥地里,新买的锦袍蹭得全是脏污。
不远处,顾昀就靠在廊柱上,手里把玩着弹弓,看着他被欺负,嘴角噙着看好戏的笑,连句阻拦的话都没有。
他那时多希望大哥顾衍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毕竟顾衍是顾钰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可顾衍只是皱着眉走过去,拉走顾钰时只淡淡说了句“别在这儿闹”,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仿佛他摔在泥里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趴在地上,眼泪混着泥土往下掉,正觉得委屈得喘不过气,一只干净的帕子忽然递到眼前。
抬头一看,是十岁的顾渊,穿着件半旧的青布短褂,手里还提着刚从书院带回的书卷。
顾渊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蹲下来帮他捡起脏污的书,用帕子一点点擦去封面上的泥,又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掉身上的尘土。
“走,我那儿有新的抄本,借你看。”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还有一次,顾钰抢了他攒了半年月钱买的砚台,躲在假山后不肯还。
他急得团团转,顾渊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沉默地找到顾钰,没吵没闹,只把自己那方用了多年的端砚递过去:“这个给你,把清弟的还回来。”
顾钰见那砚台比抢来的更好,欢欢喜喜换了,他才捧着失而复得的砚台,看着顾渊转身离开的背影,眼眶发烫——那方端砚,是父皇赏赐给顾渊生辰的礼物,他平日里宝贝得很。
这些年,这样的事数不清。顾钰的捉弄、顾昀的冷眼、顾衍的漠然,像扎在心里的细刺,不常痛,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
唯有顾渊,从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却总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
就像前几日朝上,顾昀故意在父皇面前提他“终日只知读书,不问世事,枉为皇子”,是顾渊在一旁淡淡接了句“清弟性子沉静,在经史子集上的见地,连翰林院的老学士都赞过”,轻描淡写便替他解了围。
顾清走到老槐树下,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指尖触到一处浅浅的刻痕——那是幼时顾渊帮他解围后,他偷偷刻下的“二”字,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来那些被欺负的委屈早己模糊,反倒是顾渊递过来的帕子、替他换回的砚台、不动声色的维护,像落在记忆里的星子,明明灭灭,却从未暗过。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草木的气息,顾清站在老槐树下,指尖仍停留在那道浅痕上。思绪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得更远了些。
他想起自己的母妃。那个总爱穿着素色衣裙、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认字的女子,是父皇南巡时偶然带回宫的。宫里人私下里都说,她原是秦淮河畔的风尘女子,纵使封了个“顺嫔”的位份,也始终抬不起头。
他自小就听惯了那些窃窃私语。宫女太监们见了他,虽不敢明着怠慢,眼神里的轻慢却藏不住;宫宴上,那些出身名门的妃嫔看他母妃的眼神,像淬了冰;连带着他,也成了兄弟们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连顾钰都敢指着他的鼻子喊“野种”。
是顾渊,在他被那些话刺得躲在假山后掉眼泪时,找到他,把手里的糖葫芦分他一半,只说:“旁人的话,不必听。”
那时候顾渊的母妃还在,是宫里位份不低的贤妃,可他从没有半分骄矜,总爱拉着他去御花园的角门那里玩。
他教他爬树掏鸟窝,替他挡掉顾昀扔过来的石子,甚至把母妃赏的点心偷偷塞给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母妃宫里的份例,总被管事嬷嬷克扣,他很少能吃到那样精致的点心。
“清弟,你看这只兔子灯好不好?”“清弟,我教你写‘勇’字。”“清弟,别理他们,你读书比谁都好。”
那些细碎的温暖,像冬日里的暖阳,一点点焐热了他因出身而寒凉的心。
整个皇宫,只有顾渊,从未因他母妃的身份而疏远他,从未觉得他低人一等。
如今母妃早己病逝,宫里更是无人再护着他。可顾渊还在。
顾清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
他想起白日里顾渊温和的眼神,想起他替自己解围时的从容,想起他谈及定平关时眼底深藏的抱负。
二哥是要争这皇位的。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不像大哥有外戚扶持,不像三哥有段家财力相助,更不像大哥有生母在前朝周旋。
他只会读书,只会写诗,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上,像株柔弱的兰草,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顾清望着天边那轮残月,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他轻轻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微痛,却让心里的念头更清晰了些。
就算我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就算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一定要站在二哥这边。
他不懂得那些权谋算计,也没有调兵遣将的能力,可他可以竖起耳朵,听京里的风声;
可以借着诗会的名义,多探探几位兄长的心思;可以在父皇面前,不动声色地说几句二哥的好话。
这些或许都太微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连涟漪都掀不起多大。可那又如何?
就像小时候,二哥总在他被欺负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如今,轮到他了。哪怕只能替二哥挡一挡无关紧要的风,他也愿意。
顾清慢慢松开手,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他转身往内院走,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廊下的灯笼依旧摇晃,可他心里那点因出身而起的自卑,那点因软弱而生的怯懦,似乎都被刚才那个念头驱散了。
前路纵有风雨,他也想陪二哥走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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