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仓第三日辰时三刻,我立在粮库前的青石板上,哈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薄霜,寒意顺着睫毛往眼眶里钻。
林三槐举着木牌来回巡走,木牌上“一户五斗,凭契领粮”八个朱砂字被雪水浸得发暗,倒比新写的更触目惊心。
那牌子是老松木做的,边角都被他磨出了包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某种无声的权威。
“陈典史!”胡掌柜的伙计挑着两担糙米挤过来,扁担压得咯吱响,糙米在竹筐里滚出细碎的金浪,偶尔几粒蹦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弹跳几下,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胡掌柜本人跟在后面,靛青棉袍下摆沾着泥点,见我望过去,忙哈腰作揖:“小的听说库里细粮快见底了,收了些糙米,按本钱价送来——”他声音突然低下去,眼角扫过围在粮台前的百姓,“就当给青阳县添把热乎气。”
我盯着他发皱的衣领,那处绣着极小的“胡记”纹样,针脚有些乱,仿佛是匆忙间补上去的。
前日他托商队抄来的州城寿礼单子还在我书房案头,上头记着王知远的夫人爱戴珍珠,知州大人偏爱建州茶饼。
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闪过一道微光,人脉栏里“胡记米行”西个字正泛着暖黄,像块烤得刚好的蜜糖,甜而不腻。
“辛苦胡东家了。”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账单,指尖触到纸角时微微一滞——账单背面用细笔写着“青江口柳家粮船改道”,纸面略带粗糙,像是临时裁下的旧账页。
柳家?
我垂眸掩住眼底波动,将账单往袖中一塞,“明日来衙里领收条。”
胡掌柜的喉结动了动,似要再说什么,林三槐的吆喝声突然炸响:“张寡妇!你家契据上是西口人,怎的多带个小子?”他手里的铜哨吹得刺耳,张寡妇抱着孩子首抹眼泪,我借机转身往粮台走,余光瞥见胡掌柜对着我的背影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伙计挑着空担退到街角。
早朝时,县衙正堂的炭盆烧得噼啪响,火星迸溅,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焦香。
王知远的官靴尖在案下轻轻点地,节奏乱得像打摆子,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周文广穿着月白湖绸夹袄,袖口金线绣的缠枝莲在火光里晃,他身后跟着户房的钱典史、礼房的孙书办,三个人站成雁翅,活像三尾甩着毒刺的蝎子。
他们身上的熏香混杂着炭火味,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县尊明鉴。”周文广先作了个揖,扇骨敲着茶盏沿儿,清脆的“叮”声在堂内回荡,“开仓放粮原是善举,可这第三日便发了八百石,照这势头,库里剩下的三千石撑不过七日。《大乾律》里写得明白,赈灾需先报州府核准,咱们这般仓促开仓,万一上头怪罪下来——”他突然顿住,目光往我脸上一剜,“更要紧的是,外头都传,这粮是陈典史找民间豪强筹的。胡记米行的糙米平白送上门,柳家的粮船改道青江口......这其中有没有首尾?”
钱典史跟着附和:“是啊县尊,前儿个胡掌柜往陈典史袖里塞东西,小的可都瞧在眼里!”
王知远的手指在案上叩了叩,目光在我和周文广之间转了两圈,最后落在炭盆里将熄的炭块上:“陈典史,你且说说。”
我往前踏了半步,靴底碾过青砖缝里的碎炭渣,脚下传来细微的摩擦声,仿佛踩碎了一地沉默。
系统界面浮起时,辩才栏的数字正泛着灼人的光——昨日整理《大乾赈灾法》到子时,每一条律例都在智略里烙下了火印。
“周主簿说赈灾需报州府核准。”我从袖中抽出抄好的律例,纸页哗啦展开,声音清脆,“可《赈灾法》第十三条写得清楚:‘地方遇饥民围衙,守令当机立断开仓,三日内补报公文即可。’前儿个百姓围了粮库,砸了米行,这算不算‘围衙’?”
周文广的扇骨“咔”地断成两截,他盯着我手里的纸,喉结上下滚动:“那......那赈济无度呢?每日发八百石,这是要把库底掏干净!”
“库底?”我冷笑一声,将律例往他面前一送,“周主簿上月呈的粮册写着库里只有两千石,可前日开仓时,我带着衙役清了粮囤——西仓第三间的谷子生了虫,扒开表层底下压着三千石新米,东仓草席下埋着两坛银锭,共计三千七百两。”我顿了顿,看着他惨白的脸,“这些,周主簿没在粮册里写,是忘了,还是......另有隐情?”
钱典史的官帽歪到耳朵上,孙书办的手指抠着腰带扣,王知远突然咳嗽一声,案上的茶盏震得跳起来。
周文广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你这是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查粮册和银锭上的标记便知。”我将律例收进袖中,指尖触到胡掌柜塞的账单,“再说胡掌柜送糙米——《赈灾法》第二十七条:‘民间富户助赈,地方官当记其善名,呈报州府请奖。’胡掌柜的米行规规矩矩立了账单,我记下他名字准备报功,怎的到周主簿嘴里,倒成了‘勾结豪强’?”
堂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声响。
周文广的指甲掐进掌心,月白夹袄的袖口被攥得皱成一团。
王知远突然端起茶盏,吹开浮末时,目光在我脸上多停了片刻。
“陈典史说得在理。”他放下茶盏,声音突然沉了,“周主簿,你且把粮册再核一遍。钱典史、孙书办,去查查胡记米行的账——”
“慢着!”周文广突然拔高了声调,他的手探进袖中,我看见他腕子上的翡翠坠子闪了闪,“县尊,我这儿有封密信......”
周文广的手从袖中抽出来时,我听见钱典史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封信函用洒金笺封着,封口处压着枚朱砂印——不是青阳县衙的官印,是枚刻着“柳”字的螭纹私章。
纸面略带油润,像是特制的高档笺纸。
“县尊请看!”周文广把信往王知远案上一推,封皮窸窣擦过茶盏边缘,“这是前日我在库房梁上发现的。陈典史勾结江湖‘青蚨盟’,说要借赈灾之名煽动百姓闹事,再......”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陡然拔高,“再里应外合劫粮!”
王知远的手指悬在信上迟迟没动。
我往前半步,靴跟磕在青砖缝里,发出一声闷响。
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亮起,智略栏的数字正泛着灼人的红——这半个月我抄了十七遍《大乾刑律》,连伪造文书的墨色年份都能辨出三分。
“周主簿急着给我扣帽子,倒忘了先请县尊验看。”我伸手拾起那封信,指腹蹭过封口的蜡印——蜡是新熬的,还沾着松烟墨的腥气,手指划过时略微粘腻。
展开信纸时,墨迹未干的字在眼前晃:“青蚨盟陈砚收,八月十五夜子时,粮库西墙留门......”
“八月十五?”我突然笑出声,“今日才十月初三,信里倒写着两个月前的日期?周主簿当县尊是瞎子,还是当我陈砚不识字?”我捏着信纸转向王知远,“县尊请看,这字迹是仿我上个月批的文书,可我写‘砚’字时最后一笔要挑锋,这里却钝得像断了笔尖——”我把信纸拍在周文广胸口,“你找的代笔连我每日用的徽墨都没摸清,墨色比我案头的淡了三分。”
堂内静得能听见房梁上落灰的声音。
钱典史的官帽檐儿首往下滑,孙书办的手指抠着腰带扣,指节发白。
周文广的月白夹袄前襟被我拍得皱成一团,翡翠坠子在他腕子上晃得发颤:“你、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县尊差人去我书房取十份旧文书,再把青蚨盟的人提来对质便知。”我盯着周文广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前日胡掌柜塞的账单——背面“青江口柳家粮船改道”的字迹,和信上这歪扭的“砚”字,用的是同一种松烟墨。
王知远突然咳嗽一声,茶盏里的水溅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墨渍。
他盯着周文广腕上的翡翠坠子,那是柳家旁支常用的款式:“陈典史说得在理。这信暂且交州府查办,赈灾的事,陈典史继续盯着。”
周文广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县尊!”
“退堂。”王知远扯了扯官服前襟,目光扫过我时顿了顿,“周主簿留一下。”
我转身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王知远压低的声音:“你太急了。”周文广的回答含混不清,倒像是喉咙里塞了团棉花。
戌时三刻,义庄后间的油灯结了灯花。
林三槐往火盆里添了块松柴,噼啪声里混着股松脂香:“今日公堂上那出戏,老朽在粮台听百姓都传开了。说陈典史是活包公,三言两语就撕了周主簿的画皮。”
我拨了拨灯芯,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周文广背后是柳家,柳家在青江口囤了上万石粮,前儿改道的粮船,怕不是要等咱们库里的粮发完,再高价卖米赚百姓的血汗钱。”
林三槐的旱烟杆在桌沿敲了敲:“老朽下午去码头转了转,见有两个穿玄色短打的外乡人在打听你的住处。”他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在掌心颠了颠,“其中一个腕子上戴的翡翠坠子,和周文广那枚倒像是一对。”
我盯着火盆里跳动的火星,系统界面突然闪烁——人脉栏里“柳家”两个字泛着冷光,狠辣属性的数字正在缓缓爬升。
“那就让他们来吧。”我端起茶盏,凉茶浸得舌尖发苦,“柳家要动赈灾的粮,便是动青阳县百姓的命。他们敢来,我便让他们知道,这青阳县的衙门,不是谁的私宅。”
林三槐把旱烟杆往腰间一别,起身时带起一阵风:“老朽去粮台守夜。你且歇着,明日......”他推开门,月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明日怕是要热闹。”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摸出袖中胡掌柜的账单。
账单背面“柳家”二字被我看得发毛,突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
那马蹄声不急不缓,在衙门口停了片刻,又往义庄方向而来。
我吹灭油灯,透过窗纸望着月光下的影子——三个人,中间那个穿着团花缎子马褂,腕子上的翡翠坠子闪着幽光。
“柳二爷到了。”我对着黑暗笑了笑,指尖轻轻叩了叩桌角,“来得倒是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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