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照壁顶端时,最后一拨来贺的里正才攥着我递的茶盏离开。
朱漆大门“吱呀”合上,穿堂风卷着满地红纸屑扑进后堂,我捏着印绶的手这才松了松——方才在百姓跟前撑着的那股子劲,到底还是泄了。
“大人。”沈仲文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我转头便见他抱着一叠青布封面的账册,指节把封皮都攥出了褶子,“县库的账......”
他没说完,我却己经看见他袍角沾的泥星子——定是天没亮就去库里盘查了。
我伸手接账册,指尖触到他手背,凉得像块浸了水的砖。
“坐下说。”我指了指案边的木凳,自己先掀了官服下摆坐进椅子里。
账册摊开的瞬间,墨香混着潮霉味涌上来——这是县库近三年的收支记录,最上面一页写着“乾元二十三年八月末结余:银九百八十二两七钱”。
“今秋税赋要等新谷入仓才解缴,”沈仲文喉结动了动,“可上月修河堤支了八百两,前县令赵德昌走时又提了三百两‘公差银’,库里......库里现在连五百两现银都凑不齐。”
我翻页的手顿住。
赵德昌的笔迹我熟——他当县令那三年,每个月的“公差银”都要提三百两,美其名曰“打点州府”。
可去年腊月我替他誊抄呈给按察司的财报时,分明记得库里结余写的是三千七百两。
“沈先生,”我敲了敲账册里夹着的旧存根,“去年九月拨给慈济堂的冬衣银五百两,存根上有典史、户房书吏、慈济堂主持三方画押。
可慈济堂的收条呢?“
他猛地抬头,眼里有光闪了闪:“大人是说......”
“嘘。”我竖起食指,窗外传来衙役换班的梆子声。
王铁山的大嗓门跟着撞进来:“陈大人!
赵府的马车刚出西门,车帘压得死紧,我派了两个弟兄跟着!“
话音未落,门帘一挑,王铁山裹着股风挤进来。
他腰间的雁翎刀撞在门框上,“当啷”一声响。
这糙汉见着沈仲文,挠了挠后颈:“对不住沈先生,急事。”
“无妨。”沈仲文把账册往我跟前推了推,起身时木凳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大人,我去户房查旧档。”他走得急,半片衣角勾在凳脚上,我瞥见他鞋底沾着的不是泥,是暗红色的——像是干涸的血。
“王班头,”我转向还在搓手的王铁山,“赵德昌遣人去州府做什么?”
“回大人,”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打开是半块碎银,“小的让弟兄扒了车底的灰,这银子沾着州府银库的火印。
赵府的车走得急,半道上掉下来的。“
我捏起碎银对着光。
银块边缘有三道细痕——州府银库每铸新银,都会用三棱凿敲三道暗记。
这碎银分明是今年新铸的,可青阳县今年只解过春税银,哪来的州府新银?
“李七呢?”我问。
“在偏厅候着,”王铁山压低声音,“他说县东的张员外、西市的钱掌柜,这三日都往州府跑了两回,昨儿夜里还在悦来客栈碰了头。”
我把碎银收进袖袋,指节叩了叩桌案:“让李七进来。”
门帘再掀时,李七像道影子滑进来。
他穿身青布短打,裤脚还沾着草屑,左眼下方有道新刮的血痕——定是跟踪时被荆棘划的。
“大人,”他单膝点地,“小的混进悦来客栈,听见张员外说’陈小儿初来乍到,咱们把州府的火压下去,他断不敢硬顶‘。
钱掌柜接话’赵县丞早把账抹平了,量他查不出破绽‘。“
我笑了,指腹着案头的镇纸。
那是块乌木刻的獬豸,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像极了此刻心里的那股子劲。
“去把近三年的粮仓进出记录调来,”我对沈仲文的背影喊了一嗓子,转头又对李七道,“你带两个人,盯着赵府的钱庄。
记住,只看,别打草惊蛇。“
“是!”两人应了声,风风火火往外走。
王铁山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靴筒里摸出个油纸包:“大人,我娘今早烙的糖饼,热乎着呢。”他挠头笑,“您从昨儿夜里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我接过糖饼,甜味混着麦香涌进鼻腔。
咬下第一口时,后槽牙突然硌到硬物——是粒砂。
我捏着砂粒眯眼,突然想起赵德昌账册里那笔“河工耗损银”:去年修河用了三千块青石板,可县北石场的出货单上只记了两千五百块。
“系统,激活智略。”我在心里默念。
眼前的账册突然泛起金光,数字像活了似的在纸上游动。“河工耗损银”那页,“三千块”的“三”字墨迹比其他字淡些,仔细看能看出“二”字被涂改的痕迹。
再翻到赈灾银那卷,乾元二十一年的洪涝赈银五千两,发放名册上却只有三千两的画押——剩下两千两,竟记着“折损于湿腐”。
“好个虚列折损。”我拍案而起,糖饼碎渣溅在账册上。
窗外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撞在窗纸上,留下个模糊的影子。
子时三刻,李七的暗号声从后墙传来。
我开了后窗,他像只猫似的窜进来,怀里抱着个裹了红布的木匣。
“大人,”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赵府钱庄的账房先生是我表舅,他说赵德昌前年伪造了二十个受灾村的地契,从州府骗了三千两赈灾银。
其中一千五两给了前任县丞,剩下的......“他掀开红布,露出本账册,首页用朱砂写着”赵记内库“。
我翻到最后一页,笔尖在“乾元二十三年五月,收州府银一千两”那行停住。
这数字,和王铁山捡到的碎银火印对上了。
“去把王班头叫来。”我合上账册,指节抵着眉心——该收网了。
第二日卯时,县衙正堂的青砖被晨露浸得发亮。
我坐在公案后,看着堂下挤得满满当当的士绅:张员外摸着胡须冷笑,钱掌柜搓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赵德昌的族弟赵二狗歪着脖子,靴跟磕得地面“哒哒”响。
“诸位,”我把赵记内库的账册拍在案上,“这是赵府私设钱庄的往来记录。
乾元二十一年洪涝,州府拨下的五千两赈灾银,有两千两进了赵府的腰包。“
堂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赵二狗“哐当”踢翻条凳:“陈砚!
你血口喷人!“他扑过来要抢账册,王铁山的雁翎刀”唰“地出鞘,刀背正磕在他手腕上。
“放肆!”我拍响惊堂木,“王班头,把赵二狗拿下。”
“慢着!”张员外颤巍巍站起来,“陈大人,这等大事该报州府......”
“己经报了。”我举起怀里的密折,“韩知州此刻该在看本令的八百里加急。”
话音未落,堂外传来马蹄声。
我隔着窗棂望见州府的官旗——韩知州的人到了。
赵二狗突然笑了,血从手腕的刀伤里渗出来,滴在青砖上:“陈大人,你动赵府,就是动西姓的人......”
“带下去。”我打断他,目光扫过堂下惨白的脸,“至于其他涉案人等,本令给你们一日时间,主动到县衙投案。”
日头西斜时,李七来报:赵德昌连夜从州府赶回来了,马都累得口吐白沫。
我站在县衙后墙,望着西边的火烧云,听见王铁山在院里擦刀的声音——“噌,噌”,像极了磨刀霍霍。
晨雾未散时,我站在县衙门口,看着王铁山带着二十个衙役往赵府方向去。
他的雁翎刀在雾里闪着冷光,刀柄上系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人,”沈仲文举着伞站在我身后,“赵府的围墙高,门房硬......”
“围了。”我打断他,望着晨雾里逐渐清晰的赵府匾额——“赵府”两个金漆大字,在雾里像两块凝血。
王铁山的声音远远传来:“赵府上下听着!
奉青阳县令陈砚之命,查封宅邸!“
我摸了摸腰间的县印,印钮上的纹路硌得手疼。
该算的账,总要算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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