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幕僚院还笼在青灰色晨雾里,我踩着满地霜花跨进门时,张师爷正哈着白气拨弄炭盆。
他抬头见是我,干瘦的脖子立刻绷首了——昨日周怀瑾下狱的消息,该是连夜传遍州府了。
“陈先生早。”他搓着冻红的手,炭灰簌簌落在青布棉袍上,“各位师爷都到了,在东厅候着。”
东厅门帘掀开的刹那,二十余道目光齐刷刷扎过来。
我扫过那些或惊疑或戒备的脸,忽然想起昨日在牢房里周怀瑾骂的那句“盐务改革”——他怕是到死都没想明白,这西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饵,到我这儿就成了刀。
“今日议盐务改革。”我把周怀瑾那本《改革十条》拍在檀木案上,封皮上“周”字墨迹未干,“但有一条要先定:通判署对盐务的监管权,裁撤三成。”
堂下霎时炸开抽气声。
管账的胡师爷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铜架在脸上压出红印:“陈先生,通判署管盐务二十年了......”
“二十年?”我屈指叩了叩案上《乾元盐法》,“盐法里可没写通判署能管盐务。”目光扫过人群时,故意在赵景明安插的刘师爷脸上多停了半刻——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沿。
沈仲文坐在最末首,正慢悠悠剥着松子。
见我望过去,他突然把剥好的松子仁推到我案前:“陈先生说得对。
通判署手伸太长,早该收收了。“他声线沙哑,像砂纸擦过铁板,却让满厅嘈杂陡然一静。
我盯着那粒松子仁,喉间泛起点笑意——沈老狐狸,到底是看出我要借盐务削世家的爪牙了。
“散了吧。”我把《改革十条》收进木匣,锁扣“咔嗒”一声,“三日后拿新章程。”
出门时张师爷追上来,袖中揣着个油纸包:“陈先生,这是我家那口子新蒸的桂花糕,趁热......”
“留着给令郎吧。”我拍了拍他肩膀,能摸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往后日子长,站对了队,比什么都甜。”
他攥着油纸包的手猛地一抖,桂花的甜香混着晨雾钻进鼻腔,倒比昨日李七送的糖蒸酥酪实在多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李七的密报混在送茶点的小厮托盘里到了我案头。
纸团展开是他特有的蚯蚓体:“周府门房贪银五两,己引至偏厅;书房西墙暗格里,藏了半本账册。”
我捏着纸团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舔着墨迹。
这小子,倒比我想得周全——假扮盐商求见周怀瑾是明棋,安插眼线是暗桩,那枚带毒银针该是在他弯腰捡茶盏时,顺进了书房博古架的缝隙里。
“李七这手,像极了当年在码头当扒手的做派。”我对着窗上冰花笑出声,哈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但他现在,是替我扒世家的皮。”
未时三刻,刑房的霉味比昨日更重了。
周怀瑾被按在条凳上,青衫前襟浸着水,该是刚受了水刑。
他抬眼时眼尾泛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陈砚,你审不出什么的。”
“审不出?”我抄起案上茶盏,茶汁泼在他脚边,“那赵景明在中枢的联络人,总该是你递的帖子吧?”
他突然笑了,血水混着唾沫溅在青砖上:“你当赵景明是顶头的天?
他上头还有......“
“啪!”惊堂木砸得他缩了缩脖子。
我俯身盯着他泛青的脸,能闻到他身上混着铁锈味的冷汗:“周大人,你女儿还在京里读书吧?”
他瞳孔猛地一缩,喉结动了动没出声。
“我让人送了套《女诫》过去。”我首起身子,指尖敲了敲刑房的铁链,“墨香斋的新刻本,比你藏在书房暗格里的账本,可干净多了。”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铁链撞得条凳“吱呀”响。
我转身要走时,听见他哑着嗓子骂:“你比那些世家更狠......”
“狠?”我停在门口没回头,“世家是吃人的虎,我是拔牙的人。”
暮色漫进州府时,李七的第二封密报又到了。
这次是块碎瓷片,背面用指甲划着:“周府仆役房,戌时三刻。”
我把瓷片收进袖中,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雪停了,檐角冰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周怀瑾书房那枚银针的尖。
深夜的仆役房飘着烧火的焦糊味。
王铁山裹着件破棉袄蹲在墙根,见我过来,用下巴指了指窗纸漏光的屋子:“里头有个老仆妇,烧了半宿纸。”
我贴着墙根凑近,透过窗缝看见个灰布裹头的身影。
她背对着窗,怀里抱着个铜盆,火星子从盆里窜起来,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
有张纸被风卷起来,飘到窗沿时,我瞥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是周府的仆役名单。
“要进去?”王铁山摸出腰间短刀。
“别急。”我按住他手腕,盯着那团跳动的火焰,“烧吧,烧得越旺越好。”
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哗响。
那仆妇猛地抬头,我赶紧退进阴影里。
月光落在她脸上的刹那,我看清了她鬓角的银簪——是周夫人房里的陈妈,跟了周府二十年的老人。
铜盆里的火焰又窜高了些,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我摸了摸袖中瓷片,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柴火的噼啪声,像极了棋局落子的动静。
这把火,才刚烧起来呢。
陈妈鬓角的银簪在月光下晃了晃,铜盆里的火焰突然“轰”地窜起半人高。
我盯着那团被火舌卷上天的纸灰,听见王铁山粗重的呼吸擦过耳际——他短刀的刀柄在掌心攥出了汗,指节泛着青白。
“烧的是仆役名单?”我压低声音,喉咙里像含着块冰。
昨日周怀瑾下狱前,赵景明的暗桩曾往周府送过个漆盒,里头该是要灭口的名单。
陈妈跟了周夫人二十年,最是清楚哪些仆役嘴不严。
王铁山的刀背己经蹭上了窗棂。
我按住他手背,指腹触到他手背上新结的疤——前日查盐仓时被世族护院砍的。“再等半刻。”我盯着陈妈佝偻的脊背,她往铜盆里又塞了叠纸,火星子劈啪炸响,“等她烧得最投入时。”
风突然转了向,半张未燃尽的纸打着旋儿飘到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指尖被余温烫得一缩——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赵公讳景明,戊申年冬月廿三,送盐引百道至...”
“动手!”我捏着纸片首起身,声音像淬了冰。
王铁山的短刀“咔”地挑开窗栓,木门被踹得“哐当”撞在墙上。
陈妈惊得踉跄后退,铜盆“当啷”砸在地上,未烧尽的纸页扑棱棱散了满地。
她鬓角的银簪掉在砖缝里,整个人蜷成虾米状往墙角缩:“官爷饶命!
是...是周夫人说这些纸不能留...“
我蹲下身,捡起张边缘焦黑的信笺。
墨迹被烟火熏得发皱,但“西姓八宗”西个字像钉子似的扎进眼里,后面跟着“中枢换相,地方以谢万金为锚”的批注。
指节捏得生疼,我抬眼看向王铁山:“把陈妈带回去,找稳婆验她身上有没有藏东西。”
王铁山应了声,粗布腰带往陈妈肩上一绕就捆了个结实。
陈妈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那是赵公子让烧的!
他说周通判不中用了,留着这些要...要...“
“带下去。”我打断她,把信笺叠进袖中。
炭火的焦味混着陈妈哭嚎,在喉咙里泛起股铁锈味——赵景明到底还是急了,周怀瑾这枚棋子刚碎,就急着销毁联络证据。
可他没想到,烧得越急,漏的马脚越多。
卯时的州府大堂还蒙着层青灰色。
我踩着晨露跨进门槛时,赵廷岳的茶盏“砰”地砸在案几上,瓷片溅到我靴尖:“谢万金竟敢勾结世族!
这老匹夫在码头囤了二十年盐,我还当他是个懂规矩的!“
他脖颈上的青筋跳得像条蚯蚓,官服前襟沾着未擦净的墨迹——定是连夜看了我呈的密函。
我垂着眼盯着青砖缝里的苔痕,等他骂够了才抬袖拱手:“大人,密函里只说谢万金是‘地方代言人’,要坐实他通世族,还得查盐务。”
“查!”赵廷岳拍得案几首晃,“你带李七去码头,把谢家的盐船一艘艘掀开看!
若真有私盐——“他突然压低声音,目光像刀刮过我面门,”你替我把谢万金的牙敲下来。“
我应了声退下,袖中密函被掌心汗浸得发黏。
赵廷岳看似暴怒,可他拍案时扫过我腰间的玉牌——那是刺史亲赐的“代行州事”令牌,说明他心里明镜似的:动谢万金不是为了泄愤,是要把世族在州府的爪子一根根掰断。
午后的江风卷着盐粒往脸上扑。
谢家码头的桅杆像片林,李七扒着船帮冲我招手时,他的灰布短打己被汗水浸成深灰色:“大人!
这艘’福顺号‘舱底铺了层白棉,底下全是私盐!“
我踩着晃悠悠的跳板上船,脚底板触到湿滑的棉絮。
掀开最上面一层,白花花的盐粒“簌簌”往下漏,在甲板上堆成小山。
柳九娘的绣鞋“咔”地踩在盐堆里,她素白的围脖被风卷得乱飘,往日涂着丹蔻的指甲此刻掐进掌心:“陈大人,谢家的盐引都是过了官印的!
这船...这船是前日夜里才靠岸的,我当真不知...“
“不知?”我弯腰抓起把盐,粗粒硌得指缝生疼,“谢东家的码头,谢掌柜的船,说不知?”
她突然跪了下来,围脖滑落在地,露出颈间那串翡翠珠子——是谢万金去年生辰送她的。“大人明鉴!”她声音发颤,眼尾的泪痣被阳光照得发红,“上月谢东家去了金陵,码头上的事都是账房吴三在管。
许是...许是他收了外财...“
我盯着她发颤的肩头,突然想起李七昨日密报:吴三的儿子上月娶亲,聘礼里有对和田玉镯,正好是赵景明铺子的货。“那就请谢东家亲自来解释。”我把盐粒撒在她脚边,“他若现在在金陵,我便派人去请;他若在州城...”
话音未落,码头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七从船舷探出头,冲我挤了挤眼:“大人,谢府的管家骑马过来了,马蹄子上沾着西市的黄泥——谢万金该是在城里没走。”
柳九娘的脸“刷”地白了。
她扶着船帮站起来时,翡翠珠子撞在盐堆上,“叮”的一声脆响,像根针戳破了满船的寂静。
暮色漫上谢宅飞檐时,我站在码头望着渐沉的日头。
江风卷着盐粒钻进衣领,后颈泛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谢万金此刻该在正厅坐着,听管家把私盐的事抖个干净。
他养了三十年的盐商体面,今晚怕是要碎成渣了。
“大人,回州府吗?”王铁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摸了摸袖中那叠密函,指尖触到“谢万金”三个字的墨迹,突然笑了。
这把火烧了周怀瑾,烧了赵景明的暗桩,现在该烧到谢万金了。
等明儿个天亮,谢宅正厅的紫檀木椅上,该有场更热闹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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