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秋风裹着黄土,在王家村上空盘旋。生产队粮仓的木门第三次被锁上时,王铁牛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把最后半块高粱面饼掰成三份。十五岁的少年手腕细得像芦苇杆,却要把两份面饼塞进补丁摞补丁的布兜。
"哥,你的手在抖。"大妹杏花攥着衣角,她脚上的草鞋己经露出了大脚趾。
"哥是饿的。"铁牛把最小的那份塞给妹妹,转身时差点撞上粮仓的木门。看门的老孙头从门缝里啐了口唾沫:"小兔崽子,再敢来晃悠打断你的腿!"
兄妹三人住的破庙在村东头,是早年间逃荒人盖的土地庙。神像早被砸了,漏风的土墙上还留着"破西旧"的标语。铁牛把唯一的破棉被裹在两个妹妹身上,自己蜷缩在稻草堆里。月光从房顶的窟窿漏下来,照见墙角结着的蛛网,像极了妹妹们饿肚子的样子。
"哥,我冷。"七岁的桃花把脚丫往姐姐怀里缩,破庙里飘着经年的霉味。
铁牛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白天在河滩看到的场景——上游水库泄洪,冲下来不少上游村庄的东西。要是能捞根木头……
暴雨是在后半夜砸下来的。铁牛被雷声惊醒时,发现两个妹妹蜷缩在供桌下发抖。他抄起门后的竹篙就往外冲,雨点子打在脸上生疼,却浇不灭他眼里的光。
河滩在闪电中时隐时现,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杂物奔腾。铁牛踩着湿滑的鹅卵石,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手电筒光束扫过,他看见半截棺材板卡在石缝里,旁边躺着张雕花木床。
"发了!"铁牛的心跳得像擂鼓。这床虽褪了漆,但榫卯结构完好,若是扛回去……他脱下褂子包在床腿上,咬着牙往肩上扛。雨水顺着脖子往裤腰里灌,他却觉得浑身发热——两个妹妹终于不用睡稻草堆了。
木床被安放在破庙最里侧时,天光己经泛白。杏花用衣袖擦着床板,忽然"啊"地叫出声。铁牛凑近一看,只见床腿内侧刻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花瓣里渗着暗红色的斑痕。
"是血。"桃花突然开口,她盯着床板缝隙,"里面还有头发。"
铁牛后背窜起凉气,但想到妹妹们冻得发紫的脚丫,还是把床板掀开。霉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床板夹层里塞着团发黑的棉絮,几缕长发缠在木刺上,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蓝光。
"哥,咱不要这床了吧。"杏花的声音在发抖。
"胡说!"铁牛把棉絮踢到墙角,"等天晴了,哥去割些芦苇来垫。"
当夜,铁牛第一次睡在了床上。月光透过房顶的窟窿洒在雕花上,那些莲花仿佛活了过来。他翻了个身,忽然觉得后颈发凉,像是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吹气。
"哥……"桃花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铁牛猛地睁眼,却见两个妹妹蜷缩在供桌下,正惊恐地盯着他。他刚要起身,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像是被千斤重担压着。
床板发出"吱呀"声,铁牛看见雕花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床腿流到地上,汇成个扭曲的人形。他想喊妹妹快跑,喉咙却发不出声。月光忽然被云遮住,他感觉有冰凉的手指顺着脚踝往上爬,停在了膝盖处。
"该还债了……"女人的呢喃声在耳边炸开,铁牛看见床尾站着个红衣女子,她的脸像被水泡发的馒头,眼睛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铁牛再次睁眼时,破庙里飘着艾草香。大妹正用湿毛巾给他擦脸,毛巾过处留下道道黑印。
"哥,你烧了三天了。"杏花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村医说……说让你准备后事。"
铁牛想坐起来,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他低头一看,两只脚踝缠着黑紫的淤青,像是被绳索勒过。更诡异的是,每当月上中天,他就会梦见自己站在河滩上,脚下是冲散的棺材板,耳边回荡着女人的哭声。
"去找刘奶奶。"铁牛从枕头底下摸出最后半块红糖,这是去年帮人犁地时得的工钱,"就说我请她吃糖。"
刘神婆住在村西头,门楣上挂着面八卦镜。铁牛刚跨进门槛,镜子突然"咔嚓"裂了道缝。老太太正蹲在灶台前熬药,听见声响也不回头:"床还留着呢?"
铁牛"扑通"跪下,把红糖放在供桌上。刘神婆这才转过身,她左眼蒙着白翳,右眼却亮得吓人:"那是上游李家庄李寡妇的灵床。那女人被婆家沉塘,死时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铁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想起床腿里的长发,想起那夜女人说的话,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搬回来的不是床,是口活棺材。
"要破这怨咒,得在头七回魂夜前。"刘神婆从供桌下掏出个泥娃娃,娃娃后脑勺贴着张黄符,"你带着这个,子时三刻去河滩,在李寡妇沉塘的地方烧三刀纸,插两支红烛。"
铁牛接过泥娃娃,发现娃娃怀里抱着个更小的泥偶,五官竟与他有七分相似。
河滩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芦苇荡里传来蛙鸣。铁牛按照刘神婆的吩咐,在当年李寡妇沉塘的地方摆好香案。三刀黄纸刚点燃,河面突然腾起雾气,红烛的火苗变成诡异的绿色。
"李家嫂子,我王铁牛对天发誓……"他刚开口,就觉得后颈发凉。雾气中走出个红衣女子,正是那夜梦中的模样。她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冲铁牛咧嘴一笑。
"你拿了我的床。"女子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我的床,要用人血来铺。"
铁牛转身要跑,却发现双脚陷在泥里。他低头一看,哪有什么泥巴?分明是无数黑发缠住了脚踝。红衣女子飘到他面前,腐烂的脸突然贴上来:"你妹妹的脚,很适合做我儿的摇篮……"
"砰!"
暗处突然飞来块石头,正中女子后心。刘神婆举着桃木剑冲出来,剑尖挑着张血符:"孽障,还不现形!"
红衣女子惨叫着化作黑烟,河面突然沸腾起来。铁牛看见无数尸骸从水底浮起,每具尸体脖子上都系着红绳——竟都是这些年淹死在河里的人。
"快砍断红绳!"刘神婆的桃木剑己经冒起青烟,"这是子母煞,她要凑齐九十九个童男童女魂魄!"
铁牛抄起香案上的柴刀,却发现自己的手和刀柄长在了一起。他眼睁睁看着刘神婆被黑发缠住,看着老太婆的皮肉在发丝下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铁牛再次醒来时,躺在村医的土炕上。大伯正用烟袋锅敲着炕沿:"刘婆子死了,临死前说让你去后山找老柳树。"
后山的柳树有三人合抱粗,树皮上布满鬼脸似的疙瘩。铁牛按照刘神婆留下的血书,在子夜时分来到树下。月光透过柳枝,在树根处投下斑驳的影子,其中一道影子,分明是个人形。
他抡起柴刀开挖,三尺之下挖出个陶罐。罐口封着黄符,符纸上画着个抱婴的女子。铁牛刚要撕符,突然听见罐中传来婴儿啼哭,与他妹妹桃花的声音一模一样。
"哥,救我……"
铁牛的手僵在半空。这时,河滩方向传来炸雷般的巨响,他看见李寡妇的棺材从水底浮起,棺盖轰然炸开,爬出个浑身青紫的婴孩。婴孩的嘴一首裂到耳根,嘴里长满倒刺般的牙齿。
"你妹妹的魂魄,在我这儿。"婴孩的声音像指甲刮玻璃,"用你的命来换。"
铁牛突然笑了。他想起刘神婆临死前塞给他的泥娃娃,想起娃娃后脑勺的黄符。在婴孩扑来的瞬间,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泥娃娃脸上。
"砰!"
泥娃娃炸成碎片,婴孩发出非人的惨叫。铁牛趁机将黄符拍在婴孩天灵盖上,看着它化作滩黑水。河面突然平静下来,月光下,他看见李寡妇的魂魄抱着婴孩,冲他福了一福。
天亮时,铁牛把灵床劈了当柴烧。火光中,床腿里的血迹化作朵朵莲花,在火焰里开出妖异的花。他带着妹妹们搬离了破庙,在村西头盖了间土房。
十年后的清明,铁牛给刘神婆上坟时,遇见个云游的老道。老道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长叹:"你可知那李寡妇,是你前世的新妇?"
铁牛的手一抖,纸钱散落在风中。老道指着远处玩耍的桃花:"她颈后的胎记,像不像朵并蒂莲?"
暮色中的河滩泛着青光,铁牛仿佛又看见那夜的红衣女子。他终于明白,有些债,不是砍断红绳就能了结的。就像那些沉在河底的冤魂,总会在月圆之夜,随着潮水爬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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