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阴沉得令人窒息的冬日午后。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奘铃村上空,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将整个山谷碾碎。
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村中聂家那间还算齐整的石头小院里,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重焦灼,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产房紧闭的木门内,传出女人一阵高过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濒临崩溃的虚弱。
产房外,聂家男主人聂承宗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狭窄的院子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双手神经质地紧紧攥着一把粗糙的、刚从六葬菩萨庙香炉里求来的、据说能“安产保命”的温热香灰。
每一次妻子的痛呼传来,他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一颤,攥着香灰的手更是用力到指节发白,灰烬从指缝簌簌落下。
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接生的王婆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脸上毫无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惊慌失措。
她一把抓住聂承宗的胳膊,手指冰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承…承宗!生…生了!是…是两个女娃!可是…可是老天爷啊……”
“可是什么?!快说!”聂承宗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厉声喝问,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是双生子!双生女啊!”王婆几乎要哭出来,“而且…而且落地不哭!两个娃儿都不哭!那眼珠子…黑得跟墨似的,首勾勾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她喘了口气,脸上的恐惧更甚,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鬼魅,“尤其是…尤其是后出来的那个小的,皮肤白得跟雪一样,没一点血色!我…我给她擦身子的时候,好像…好像看见她眉心有颗红点,像朱砂痣!就那么一闪…等我再细看,又没了!邪性!太邪性了!我王婆接生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这么不祥的娃儿落地啊!”
“双生女…阴年阴月…落地不哭…眉心朱砂……”聂承宗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倒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大巫贤那张在祭祀烟雾后模糊不清、却带着无上威严的脸,以及他不久前在祭坛上,用那摄人心魄的语调宣布的“天谕”,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阴年阴月,若有双生子降世,尤以女婴为甚,此乃六葬菩萨震怒之兆!双生一体,阴阳淆乱,必引大凶!若不及时处置,邪祟滋生,祸延全村,鸡犬不留!当以……献祭之法,平息神怒!”
产房内,油灯光线昏暗。刚刚经历生产鬼门关、虚弱得如同一张薄纸的聂母林秀娥,勉强撑起一点身子,侧头看着并排放在自己身边襁褓里的两个女儿。
她们小小的,皱巴巴的,像两只脆弱的小猫,都紧闭着眼睛。一个看起来还算正常,呼吸均匀。
另一个…那个后出生的妹妹,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的苍白,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小小的身体仿佛没有一丝暖意。
林秀娥的心被巨大的母爱和本能的不舍填满,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苍白的小脸。
然而,丈夫铁青的脸,大巫贤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还有村中根深蒂固、代代相传的对“双生不祥”的极端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承宗…”她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呼唤,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们…她们是我们的骨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聂承宗猛地冲进产房,脸上是剧烈挣扎后的扭曲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不敢看妻子那双溢满痛苦和哀求的眼睛,目光死死地钉在两个襁褓上,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定在那个后出生、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皮肤苍白的女婴身上。
一股混杂着恐惧、迷信和扭曲的“责任感”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仿佛要斩断什么无形的枷锁,粗鲁地从林秀娥身边一把抱起那个被视为“祸源”的女婴,甚至顾不上用柔软的布巾,只随手抓起一块粗糙、冰冷的靛蓝色土布,胡乱地将那冰凉的小身体裹紧,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生气的小脸。
“秀娥…别怪我!为了村子!为了…为了莫琪能活下去!为了我们全家不被当成邪祟烧死!我们…我们只能舍一个!”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是菩萨的意思!是大巫贤的神谕!不然…不然我们全家,整个奘铃村…都完了!都要给我们陪葬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不顾林秀娥瞬间崩溃的凄厉哭喊和徒劳的阻拦,聂承宗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紧紧搂着那个单薄的靛蓝布包,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一头扎进夜色最深、寒风最冽、雪花开始飘落的时刻。
冰冷的雪粒子如同细碎的盐粒,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带来刺骨的疼痛。
襁褓中,那个被剥夺了温暖和生存权利的女婴,似乎感受到了极致的寒冷和被至亲抛弃的绝望,小嘴微微张合,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垂死小猫般的呜咽,但这微弱的声音,瞬间就被呼啸的、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寒风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而在村口,一个佝偻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以采药为生、常年被村民视为不祥与晦气代名词的汤婆婆,正背着半满的、沾着湿泥的药篓,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雪归来。
她裹着破旧的棉衣,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她布满皱纹的脸。
就在她即将踏入村口那株老槐树的阴影时,风声里,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不同于风雪嘶鸣的、属于生命的孱弱声响。
汤婆婆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疑惑,她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她循着声音的来源,在老槐树虬结的树根旁,一堆被风吹聚的枯叶和积雪下,发现了一个被随意丢弃、几乎被雪掩埋的靛蓝色土布襁褓。襁褓的一角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小小身体。
“唉…作孽啊…”汤婆婆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对生命脆弱的悲悯和对这愚昧村庄根深蒂固陋习的无奈与愤懑。
她颤巍巍地蹲下身,用冻得通红、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女婴脸上冰冷的雪花。
就在那一刹那,借着微弱的雪地反光,她似乎看到女婴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眉心,一点极其淡的、如同胭脂被水化开般的朱砂红痕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汤婆婆不再犹豫,她吃力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最厚实、却也最破旧的外袄,将怀中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小身体紧紧包裹住,用自己衰老躯体的最后一点热量温暖着她,然后,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那间同样破败、却能暂时遮风挡雨的山神庙。
风雪中,只留下她低哑的、被风吹散的叹息:
“都是命…苦命的娃儿啊……”
这个在寒夜中被亲生父亲遗弃于乱葬岗途中、又被边缘人拾回的女婴,正是聂莫黎。
她的双生姐姐聂莫琪,则留在了温暖的家中,将在父母的呵护中长大。
这对同根而生、血脉相连的姐妹,从降生那一刻起,就被命运粗暴地推向截然相反的两端。
而她们未来必然的交汇,如同两把淬火的利刃,将成为撕裂奘铃村那厚重黑暗帷幕的契机,也是劫数。
阴年阴月的宿命伏笔,己用最残酷的方式落下,如同雪地上那两行深浅不一、最终背道而驰的脚印,蜿蜒着,指向未知的血泪、仇恨,以及那渺茫如风中残烛般的……救赎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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